《余華作品:在細雨中呼喊》描述了一位江南少年的成長經(jīng)歷和心靈歷程。作品的結(jié)構來自于對時間的感受,確切地說是對記憶中的時間的感受,敘述者天馬行空地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三個時間維度里自由穿行,將憶記的碎片穿插、結(jié)集、拼嵌完整。作者因本書榮獲法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勛章等獎。
余華,1960年出生,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經(jīng)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隨筆集4部。主要作品有《兄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等。其作品已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荷蘭、瑞典、挪威、希臘、俄羅斯、保加利亞、匈牙利、捷克、塞爾維亞、斯洛伐克、波蘭、巴西、以色列、日本、韓國、越南、泰國和印度等國出版。曾獲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1998年)、法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勛章(2004年)、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2005年)、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2008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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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細雨中呼喊
外文版評論摘要
第一章
南門
1965年的時候,一個孩子開始了對黑夜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回想起了那個細雨飄揚的夜晚,當時我已經(jīng)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顯示的,是寂靜的存在,我的逐漸入睡,是對雨中水滴的逐漸遺忘。應該是在?時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時,仿佛呈現(xiàn)出一條幽靜的道路,樹木和草叢依次閃開。一個女人哭泣般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在當初寂靜無比的黑夜里突然響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顫抖不已。我看到了自己,一個受驚的孩子睜大恐懼的眼睛,他的臉形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個女人的呼喊聲持續(xù)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著另一個聲音的來到,一個出來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夠平息她哭泣的聲音,可是沒有出現(xiàn),F(xiàn)在我能夠意識到當初自己驚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沒有聽到一個出來回答的聲音。再電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zhàn)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里。緊隨而來的另一個記憶,是幾只白色的羊羔從河邊青草上走過來。顯然這是對白晝的印象,是對前一個記憶造成的不安進行撫摸。只是我難以確定自己獲得這個印象時所處的位置?赡苁菐滋煲院,我似乎聽到了回答這個女人呼喊的聲音。那時候是傍晚,一場暴雨剛剛過去,天空里的黑云猶如滾滾濃煙。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濕的景色里,一個陌生的男人向我走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走來時黑衣在陰沉的天空下如旗幟一樣飄蕩著。正在接近的這個景象,使我心里驀然重現(xiàn)了那個女人清晰的呼喊聲。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從遠處開始,直到走近一直在注視著我。就在我驚恐萬分的時候,他轉(zhuǎn)身走上了一條田埂,逐漸離我遠去。寬大的黑衣南于風的掀動,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我成年以后回顧往事時,總要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驚詫自己當初為何會將這嘩嘩的衣服聲響,理解成是對那個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記得這樣一個上午,一個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幾個孩子后面奔跑,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迎風起舞的青草。陽光那時候似乎更像是溫和的顏色涂抹在我們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我們奔跑著,像那些河邊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長時間,我們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廟宇,我看到了幾個巨大的蜘蛛網(wǎng)。
應該是更早一些時候,村里的一個孩子從遠處走過來。我至今記得他蒼白的臉色,他的嘴唇被風吹得哆哆嗦嗦,他對我們說:
“那邊有個死人!
死人躺在蜘蛛網(wǎng)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來的黑衣男人。雖然我現(xiàn)在努力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情,可我沒有成功;叵胫械耐乱驯怀槿チ水敵醯那榫w,只剩下了外殼。此刻蘊含其中的情緒是我現(xiàn)在的情緒。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實,對于六歲的我只能是微微的驚訝,不會出現(xiàn)延伸的感嘆。他仰躺在潮濕的泥土上,雙目關閉,一副舒適安詳?shù)纳駪B(tài)。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滿了泥跡,斑斑駁駁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無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著的。這是我六歲時的真實感受,原來死去就是睡著了。
此后我是那么地懼怕黑夜,我眼前出現(xiàn)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臨的夜色猶如洪水滾滾而來,將我的眼睛吞沒了,也就吞沒了一切。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靜使我的恐懼無限擴張。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強有力的手使勁要把我拉進去,我拼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樣,一旦睡著了就永遠不再醒來?墒亲詈笪铱偸瞧v不堪,無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寧靜之中。當我翌日清晨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看著陽光從門縫里照射進來,我的喜悅使我激動無比,我獲得了拯救。
我六歲時最后的記憶,是我在奔跑。記憶重現(xiàn)了城里造船廠昔日的榮耀,他們制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將來到南門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邊。過去的陽光是那么的鮮艷,照耀著我年輕的母親,她藍方格的頭巾飄動在往昔的秋風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懷中,睜大著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個笑聲響亮的父親,赤腳走上了田埂。為什么要出現(xiàn)一個身穿軍裝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樹葉飄入了樹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間。
河邊已經(jīng)站滿了人,哥哥帶著我,從那些成年人的褲襠里鉆過去,嘈雜的人聲覆蓋了我們。我們爬到了河邊,從兩個大人的褲襠里伸出了腦袋,像兩只烏龜一樣東張西望。
激動人心的時刻是由喧天的鑼鼓聲送來的,在兩岸歡騰的人聲里,我看到了駛來的水泥船,船上懸掛著幾根長長的麻繩,繩上結(jié)滿了五顏六色的紙片,那么多鮮花在空中開放?十來個年輕的男人在船上敲鑼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
“哥哥,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過頭來以同樣的喊叫回答我:
“石頭做的。”
“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蔽腋绺缯f,“你沒看到上面有麻繩吊著?”
身穿軍裝的王立強,在這樣的情景里突然出現(xiàn),使我對南門的記憶被迫中斷了五年。這個高大的男人,拉著我的手離開了南門,坐上一艘突突直響的輪船,在一條漫長的河流里接近了那個名叫孫蕩的城鎮(zhèn)。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在那條小路上,疾病纏身的祖父與我擦肩而過,面對他憂慮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對他說:
“我現(xiàn)在沒工夫和你說話!
五年以后,當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又和祖父相逢在這條路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蘇的城里人搬到南門來居住了。一個夏天的早晨,蘇家的兩個男孩從屋內(nèi)搬出了一張小圓桌,放在樹陰下面吃起了早餐。
這是我十二歲看到的情景。兩個城里孩子穿著商店里買來的衣褲坐在那里。我一個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手工縫制的土布短褲。然后我看到十四歲的哥哥領著九歲的弟弟向蘇家的孩子走去。他們和我一樣,也都光著上身,在陽光下黑黝黝的像兩條泥鰍。
在此之前,我聽到哥哥在曬場那邊說: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曬場那邊眾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隨哥哥走向兩個陌生人的,只有九歲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闊步走去時,顯得英勇無比,弟弟則小跑著緊隨其后。他們手上挎著的割草籃子在那條路上搖晃不止。
兩個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視著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沒有停留,大模大樣地從小圓桌前走過,又從城里人的屋后繞了回來。比起哥哥來,我弟弟的大模大樣就顯得有些虛張聲勢。
他們回到曬場后,我聽到哥哥說: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們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