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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來的狗兒
這是一部講述成長的小說。在“梧桐院”的小小天地里,一群中學(xué)教師的孩子和一個鄰家女孩狗兒結(jié)成玩伴,玩得上天入地,花樣百出。你跟著他們一起撈小魚,捉知了,去中學(xué)圖書館偷書,看連環(huán)畫《紅樓夢》…… 你會覺得趣味盎然,快樂而憂傷。
讓孩子們浴經(jīng)典成長,讓童心釋放七彩夢想。著名兒童作家黃蓓佳女士四十年創(chuàng)作精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傾情奉獻。
黃蓓佳,1955年生于江蘇如皋。197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專業(yè),1984年成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主要兒童文學(xué)作品包括長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飛了》《漂來的狗兒》《親親我的媽媽》《遙遠的風(fēng)鈴》《你是我的寶貝》《小船,小船》等。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宋慶齡兒童文學(xué)獎。有多部作品被翻譯為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韓文。
1 水碼頭 / 001
2 漂來的狗兒 / 011 3 梧桐院 / 026 4 年前年后 / 038 5 天鵝之舞 / 060 6 尋找一只西瓜 / 078 7 坐冷板凳的宣傳隊員 / 100 8 遙遠的城市 / 117 9 災(zāi)難降臨的日子 / 132 10 關(guān)于一件衣服的風(fēng)波 / 146 11 桑林鬧鬼 / 164 12 愛情夭折了 / 185 13 誰會笑在最后 / 200 14 二十年后的一個夜晚 / 223
水碼頭
水碼頭不像很多書中常寫到的那樣,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著河岸一排排整整齊齊逶迤而下的。這個水碼頭在我們大院的后門口,距離近得不肯給人一點點想象的空間,出了門檻,步下臺階,只需越過一條被菜地蠶食成褲腰帶那么細的小路,再躲開一棵桑樹伸過來的會鉤住人頭發(fā)不肯放手的頑皮枝丫,腳就站在了水碼頭的第一塊麻石上了。 這是一塊赭紅色的麻石。 其實,在我十二歲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赭紅”這種顏色,對于各種色彩細微分別的本領(lǐng),我在成年之后才慢慢具備。我記得那時候的報紙上時不時喜歡引用毛澤東他老人家的詩詞,其中的一首,開頭是這么一句:“赤橙黃綠青藍紫!蔽覍χ鴪蠹堊聊チ撕芫,而后抬頭,看家里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鍋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綠樹、黃花、白墻、灰瓦,最后跑出院門,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來看去,不明白什么是那七種顏色中的“青色”,它跟“綠”和“藍”又有什么區(qū)別。為此我還虛心請教了方明亮,他是我們院子里讀書最多、最有學(xué)問的一個,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撓著頭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種小青蛇的顏色吧?”我盤根究底地追問:“小青蛇又是什么顏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來了。我們誰都沒有見過蛇。方明亮這么回答我,依據(jù)的完全是書本知識。在我們童年的世界里,人們以樸素和簡單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變幻出來的原色,生活中別指望能見到五彩繽紛,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綠”“藍”的區(qū)別情有可原。我的腦子里更不可能有“赭紅”這么一個高級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后的回憶中才想明白那種顏色,那種跟大地和河流明顯區(qū)分開來的沉甸甸的深紅,并且從漢語的辭海中小心翼翼揀出這個“赭”字。 話頭扯遠了,我們還是回到水碼頭上來。那塊赭紅色的麻石,形狀像個大枕頭,中間還有個凹進去的坑,就像我們早晨起床,枕頭上被腦袋壓出來的痕跡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會儲存著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洼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黑黑的蹦來蹦去的小蟲子。我媽說那是蚊子的幼蟲,夏天蚊蟲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對蚊蟲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面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覺得蚊蟲真夠了不起的?傊,赭紅色的石頭是我們那個水碼頭的醒目標(biāo)志,任何一個路人從附近走過,老遠就能看見那塊與眾不同的色彩,他心里就會想:哦,真不錯啊,水碼頭就在后門口,夠方便的啊。他會以為我們那個大院是什么重要場所呢,其實就是個教師大院,住的都是我媽我爸這樣的中學(xué)老師。 看看,又說遠了。再回來。從赭紅色往下,石頭的大小不一,長短不齊,細想起來,顏色依次應(yīng)該是灰白色,淡黃色,淺黑色,褐色中帶白色條紋的,土黃色中夾著灰色麻點的……總之,它們瑣瑣碎碎,完全地雜亂無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邊高一邊低,有的斷成了兩半,有的下面空著一個洞,洞里能聽到細微的水流聲,像蛐蛐兒叫一樣。人在水碼頭上走,很需要一點勇氣和技巧,因為當(dāng)你一腳踩到石頭的一邊時,另一邊會冷不丁地翹起來,讓你突然間失去平衡,站立不穩(wěn),跟著一頭栽倒,順河岸骨碌碌地滾下去,弄得頭破血流,或者一身濕透,讓岸上的人看笑話。所以,年紀(jì)大的人一般不到這個水碼頭上來洗涮東西,來的都是孩子和年輕人,他們拎著要洗的東西,踮著腳尖,蜻蜓點水般嗒嗒嗒一路沖下去,在腳下的石頭來不及翹起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下到了最后一階,站在跟水面平齊的地方,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顧岸邊。 有段時間我們學(xué)校里提倡學(xué)雷鋒做好事,我對水碼頭動了腦子,花兩天工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紙打得溜滑,拴截繩子掛在河邊桑樹上,旁邊還附張紙條:給老奶奶們下河走碼頭用。結(jié)果我在后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睜睜地看著老奶奶們挎著洗衣籃,拐著小腳板,視而不見地從赭紅色石頭邊走過去,不辭勞苦地趕到一百米之外的圓拱橋下,去踩那個水泥砌成的碼頭了。她們不理我這個碴兒,好像我的木棍是一個陰謀,木棍下面藏著害人的陷阱似的。 于是我備感失落。我一生氣,從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兩雙臟鞋子,一路飛奔,出了院門,沖下碼頭,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頭踩出咚咚的響聲,而后在水邊蹲下來,使勁地涮洗鞋底,嘩嘩地攪動水花,把碼頭附近的水面弄得一片渾黃。結(jié)果那天晚上陰差陽錯得到我媽的表揚,她說我變得勤快了,眼睛里有活兒了,知道主動為她分擔(dān)家務(wù)了。 掛在桑樹上的木棍,當(dāng)天晚上就被豁嘴嬸嬸毫不客氣地摘走,成了她家門口菜地上的一根籬笆樁。我不服氣,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來,哪怕用來撐我們家的雞窩門也好。小妹卻息事寧人,勸我不要跟豁嘴嬸嬸對著干,她說,那人要是被惹火了,雙手一拍罵起街來,媽呀,你能聽得下去?那些臟話粗話,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了想,承認小妹是對的。真被豁嘴嬸嬸罵了,我可以裝聾作啞,我媽可受不了,她會氣得頭疼,她一頭疼,就要找由頭罵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后倒霉的還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個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總是全心全意為我著想。 這里既然說到了豁嘴嬸嬸,我想還是順便用一點篇幅對她作個介紹。 豁嘴嬸嬸的家緊挨著我們的院子,我們院子是后門對著碼頭,豁嘴嬸嬸家是大門對著碼頭。這樣說起來,她家距水碼頭其實比我們更近。我們院子從前是一個地主家的祠堂,高墻深屋的那種格局,門板上有斑駁的黑漆,中間一對鑄鐵的門環(huán),臺階也高,一層層地走上去,就覺得很氣派很軒昂;碜鞁饗鸬姆孔痈覀円槐龋桶脡騿芤残〉每蓱z了,個頭稍微大一點的男人,比如我爸爸吧,進她家的房門肯定要低頭,光低頭還不行,還得縮起肩膀,稍稍地側(cè)過身子,才能勉強讓身體通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在我跟豁嘴嬸嬸做鄰居的那些年里,我沒有看見男人們從她的房門里進出過。一次也沒有;碜鞁饗鹱约捍蟾乓膊幌矚g她的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覺和洗澡,其余的時間她都是待在家門外,燒飯,煮菜,縫衣納被,侍弄菜園子,罵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打一把油紙傘在河邊小路上走來走去,串門或者賴在人家的房檐下發(fā)呆,活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貓。 豁嘴嬸嬸的個頭很小,不是那種嬌小玲瓏的小,是精瘦干癟的小,整個的身子都在往骨頭里面縮,并且有越縮越緊的那種趨勢。她的頭發(fā)稀稀落落,前后左右都能看見脆薄發(fā)紅的頭皮,在她生氣罵街的時候,一根一根的筋絡(luò)就在頭皮下突突地跳著,像盤纏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她的臉盤更是小得像一張菠菜葉子,皮膚蠟黃,顴骨高高地聳出來,臉頰處又干巴巴地縮進去,襯得她那張豁嘴無比巨大,瞥一眼有觸目驚心之感。那嘴巴是從鼻孔處一路豁下來的,豁到下唇處,剛好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左右十分對稱。嘴唇豁著也罷了,偏偏她門牙掉得也早,閉不攏的嘴巴終日敞成一個黑洞,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你幾乎可以聽到風(fēng)從她嘴巴里呼呼灌進去的聲音。有時候我就想,豁嘴嬸嬸其實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面條,豁嘴嬸嬸的嘴巴吃面條再合適不過,嘴巴都不用張,稀溜溜地就吸進去了,就像抽水機的泵頭吸水那樣自然。 聽人家說,豁嘴嬸嬸年輕的時候好歹還當(dāng)過一回新娘子,新郎官是個挑擔(dān)子賣針線的小貨郎。做媒的人是這么想的:姑娘的娘家不算窮,姑娘自己不聾不啞,不癡不傻,除了破點相之外,一切都還過得去,嫁給一個挑擔(dān)子的貨郎,一點都不能算高攀。話是這么說,豁嘴嬸嬸的娘家畢竟心虛,相親的時候就來了個“貍貓換太子”,讓豁嘴的妹妹替她亮了相。到拜堂那一夜,小貨郎興致勃勃揭了新娘的紅蓋頭時,驀然一聲驚叫,拔腳扭頭就跑,黑夜里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兒,從此再沒有回家;碜鞁饗鹗刂∝浝傻钠仆叻,就這么一過過了幾十年。 豁嘴嬸嬸沒有工作,又沒有家產(chǎn),全部的生活來源就在她東一塊西一塊開出來的菜地里。那時候我們的縣城跟農(nóng)村沒有太明顯的界限,城里的空地很多,家家戶戶都種著菜,養(yǎng)著雞;碜鞁饗鸷芮诳斓匕盐覀冎車且黄幕牡囟奸_墾出來了,結(jié)果所有那些本該是公家的地盤都成了她的自留地,種上了她的糧食,她的蔬菜。因為她是個可憐的寡婦的緣故吧,種了就種了,沒有人跟她多作計較。我們院子后門外的那條行道路,就是被她一年年蠶食成了褲腰帶那么細的小路的。 甚至她把我們那條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很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來,耙平,栽上了耐水的慈姑。每年初冬收慈姑的季節(jié),我們總是候鳥兒一樣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著她穿一雙高腰的膠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鋤頭小心翼翼翻開污泥,然后伸手在污泥中來回掏著,掏出一把圓溜溜帶尾巴的慈姑,扔進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進去,沒完沒了,小小的一塊河灘就像聚寶盆,里面長著總也掏不光的好東西。 慈姑的味道苦,大人們喜歡吃,小孩子都討厭,比如我和小山小水,我們一聞見慈姑味必定要皺眉頭。但是我們不討厭看豁嘴嬸嬸收獲慈姑,每年的那個日子都是我們的節(jié)日,甚至我們提前很多天就開始打聽了:“豁嘴嬸嬸哪天收慈姑。俊蔽覀冞央求她把收獲日定在某一個星期天,只有星期天我們才不用上學(xué),可以從早到晚地在河岸上蹲著,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小東西在筐子里來回地碰撞,你擠我,我擠你,越擠越多,多到堆成一個小小的山尖,然后豁嘴嬸嬸發(fā)一聲話,我們齊刷刷地沖下岸,不管泥里水里就那么踩過去,七八只手抓緊了籮筐邊,吭唷吭唷地抬上碼頭,抬到豁嘴嬸嬸家門口。早就有菜販子在她門口等著了,過了秤,付了錢,一根扁擔(dān)挑走。 收獲過的河灘沒有了慈姑葉的翠綠,變成一片丑陋不堪的癩痢頭,陽光下羞怯地靜默著,等著來年開春再一次地耕作。我們站在岸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習(xí)慣眼面前的這種荒蕪。我們會互相哀嘆:“慈姑沒有了! 慈姑沒有了,意味著枯水的冬季來臨了。這時候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往水碼頭看,碼頭變得好長,一級一級地往河床里伸展著,好像要一直伸進地球心臟的什么地方?墒,等我們真的從碼頭走下去,想洗菜,淘米,刷鞋,才發(fā)現(xiàn)碼頭還不夠長,最后的一塊黑色麻石離結(jié)著薄冰的水面還有一根搟面杖的距離。我們蹲下去之后,像做柔軟體操一樣,兩條腿要岔開,身體從兩腿間拼命地往下探,再加上胳膊的長度,才能勉強夠著水。身子往前傾,短短的棉襖自然就往肩上聳,露出后腰一大塊肉,河風(fēng)從腰眼里呼呼地灌進去,胸前背后刀割一樣地疼,然后癢絲絲地發(fā)麻,跟著便沒了知覺,成了一截冰庫里的凍肉。伸進河水中勞作的手同樣不好受,五根手指活像被烏魚的嘴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鉆心透骨,咝咝地吸氣。拔出水一看,五根指頭成了五根胡蘿卜,彎又彎不攏,并又并不齊。迎風(fēng)張開嘴,把手指輪番著送進嘴里含一含,嘴巴里像有冰棍在融化,指骨縫里有無數(shù)螞蟻在嚙咬,說不出的那股子難受。自己心疼自己,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了。流了眼淚又怕別人看見,趕快用袖口在臉上擄一把,手指僵僵地伸進淘米籮,木棍子一樣地搗鼓幾下,管它干凈不干凈,水淋淋地拎著往岸上奔。滴水成冰的天,沿碼頭整整齊齊一長條冰線,那都是我們菜籃米籮里漏出去的水,是我們的杰作。 可是,冬天畢竟很快就過去,更多的季節(jié)中,水碼頭是我們游戲的天堂。那樣的日子里,河面是寬寬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風(fēng)吹過來水草和魚蝦的腥味,還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碼頭變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階淹進了水下,我們高高地挽著褲管,把整籃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后攙扶著向水底探險。總是下不幾個石階,褲子就濕了,沉甸甸地貼在腿根上。怕回家大人罵,扭頭又往上跑,濺得水花比人還高。有時候竹籃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來,悄沒聲兒地逃出老遠。等我們發(fā)現(xiàn),慌慌張張折一根河邊的蘆葦稈兒去夠,哪里還夠得著?只好垂頭喪氣踮著腳尖回家,輕手輕腳將剩余的碗筷放回碗柜里。大人們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損率怎么這么高?莫非老鼠也惦記著它? 用竹籃子撈魚是我們的一絕。魚是很小很小的魚,小得只看見眼睛,看不見身子。它們才剛剛破卵而出呢,成群結(jié)隊地想著漂上水面見世界呢,就被眼尖的我們盯上了。這時候,兩條腿站在水中,兩只手緊抓住籃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耐心等著傻魚兒游近,眼疾手快,竹籃子啪的一聲入水,嘩地一下子提起,哈,看這些驚慌失措的小東西啊,它們簡直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我們小心地用廣口玻璃瓶將小魚兒撈進去,看著它們在瓶子里游過來游過去,慌慌張張,忙忙亂亂,搞不懂是高興呢還是生氣。我們會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米飯粒放進瓶子里,順便再撈一兩根水草塞進去?傄詾槠孔永镉谐杂泻龋瑧(yīng)該是小魚兒的天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眼睛一睜,急急忙忙去看窗臺上的玻璃瓶兒時,魚兒總是無一例外地成了僵尸,肚皮朝上,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層。天哪,它們真的是讓我們失望和傷心啊,原本我們是盼著它們能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好心怎么偏偏就不能得到好報呢? 還有一次發(fā)大水,水流幾乎要漫上河岸,水碼頭只剩下那塊赭紅色的石塊飄飄蕩蕩。我弟弟小山突發(fā)奇想,從床頂上抽了一根掛蚊帳的竹竿,拴上一根納鞋底的棉繩,繩頭系上一枚彎成鉤狀的回形針,拎著就往河邊跑,聲稱水大好釣魚。我趕緊跟過去,原本是要看他笑話的,結(jié)果怎么著?他人剛往河邊一站,回形針才甩進水中,棉繩立刻就繃成一條直線。他用勁把竹竿一提,銀光唰地一閃,凌空里蹦起了一條手指長的小參魚!可憐的傻魚兒噢,居然會上一枚回形針的當(dāng)。小山當(dāng)時笑得合不攏嘴,可我心中憤憤,實在替那條魚兒不值。 大水過來的時候,碼頭邊會漂來許多好東西。綠瑩瑩的絲瓜,金燦燦的香瓜,粉嘟嘟的茄子,連在藤棵上的半紅半綠的西紅柿,有一回甚至還有一對并蒂的葫蘆。那對葫蘆是淡黃色的,胖胖的肚子,細細的腰,腦袋上還頂著兩片嫩生生的葉兒。為搶撈這對葫蘆,我們姐弟三個同仇敵愾,差點兒跟方明亮打了起來。后來方明亮提出猜拳,錘子剪刀布,誰贏了就歸誰。我們家推出最小的小水出陣,結(jié)果是三盤兩勝,小水贏了。遺憾的是葫蘆泡水泡得太厲害,拎回家后,沒等晾干就爛了一個洞,只好扔掉。 圍繞著水和水碼頭,我已經(jīng)啰啰唆唆說了這么多,因為我覺得這一小片天地對我的童年生活實在很重要,我在水邊出生,在水邊長大,對于所有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河流,有著天然的喜悅和親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下面要說的這個故事,我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便誕生在河邊的這個水碼頭。 她就是隨大水漂來的狗兒。 漂來的狗兒 狗兒這個名字,聽上去不那么雅致,似乎還有一點點侮辱人的意思。其實在我們小時候,身邊叫狗兒貓兒羊兒的孩子很多。大人們故意要給自己的孩子取一個賤名,據(jù)說是名字越賤越好養(yǎng)活,閻王爺比較官僚,一聽名字,以為就是個不值錢的畜生,就丟開不管,孩子也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鼗钕聛砹恕? 我們院里有個男孩,還是校長的兒子呢,比我大兩歲,個子高高的,身板兒挺挺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副長大了會做大事的模樣,他在家里就被喚作小兔。那時候不時興“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只能崇拜老頭子,領(lǐng)袖人物,否則的話,小兔在學(xué)校里和我們院子里的地位肯定是至高無上的。 狗兒裹著一身紅布衫,躺在一只上了桐油的木腳盆里,順大水漂到我們那個碼頭上的時候,應(yīng)該還沒有滿月,眼睛閉著,屎尿糊了滿屁股滿腿,小拳頭塞在嘴巴里當(dāng)奶頭,吮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就是不哭,完全地聽天由命。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我們聽大人說的。狗兒只比我大一歲,她閉了眼睛躺在腳盆里吮拳頭的同時,說不定我還沒有斷奶,嘴巴里正吮著我媽的奶頭。 那只上過桐油的木腳盆,一直擱在豁嘴嬸嬸家的床頂上,狗兒曾經(jīng)很驕傲地搬下來給我看過。腳盆是橢圓形,長兩尺,寬一尺,睡下不滿月的狗兒差不多正好吧,我當(dāng)時這么想。我還想,如果狗兒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頭的時候,一個大浪突然打過來,把腳盆打翻,狗兒落進水中,現(xiàn)在會怎么樣了呢?她會不會順著大水一直漂到長江,而后漂到大海,成了海龍王宮殿里的小龍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樣的話,狗兒可以帶我們到海底去玩,只要扔一顆夜明珠開路,海水便往兩邊嘩嘩地分開,一條金光燦燦的大路直通龍王宮,還有仙樂齊鳴,禮炮奏響,蝦兵蟹將們翻著跟頭逗我們玩……我的天吶,那簡直比電影還要神奇。 狗兒聽我說了這樣一段美妙的設(shè)想之后,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氣地指出我的謬誤:“要是我成了小龍女,我才不會認識你,跟你玩! 我有好半天都沒有咽過氣來。我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如果她是小龍女,跟我這樣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 說來說去,我還是應(yīng)該感謝豁嘴嬸嬸,如果不是她當(dāng)年收養(yǎng)了狗兒,我不會有這樣一個童年的玩伴。 聽大人說,發(fā)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嬸嬸本來是到河邊看望她的慈姑地的。水已經(jīng)淹到了赭紅色的石頭,慈姑地的上空緩緩地旋轉(zhuǎn)著雜物碎草,尖尖的慈姑葉完全不見了蹤影;碜鞁饗鸲迥_哀嘆,心想今年慈姑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碜鞁饗鹨黄ü勺隰骷t色的石頭上,有一點兒要跟她的慈姑們同甘共苦的意思。這時候她看見順?biāo)^來的一團雜草中,有一只木盆搖搖晃晃;碜鞁饗饌頭小,當(dāng)時又是躬腰坐著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齊,因此沒有看見木盆里吮拳頭的嬰兒。她以為木盆是順?biāo)^來的無數(shù)雜物中的一樣,盤算著撈上來可以廢物利用,最起碼劈了當(dāng)燒柴,煮熟一頓飯是夠了。她就隨手折斷了碼頭邊的一根桑樹枝,欠起身子去夠那只木盆。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木盆很有些分量,不那么聽桑樹枝的指揮,沉甸甸地打一個旋,別別扭扭地躲開了;碜鞁饗鸷苌鷼,她一向就是個不肯服輸?shù)娜,她看見木盆不過來,一惱火,甩開鞋子就下了水,連下幾個石階,在身體差不多要飄起來的同時,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嬸嬸抓住盆沿之后才發(fā)現(xiàn),腳盆里躺著一個穿紅布衫的嬰兒,她緊閉了眼睛,把一只小拳頭塞在口中,吧唧吧唧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嬸嬸當(dāng)時就傻了,驚訝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抬頭,往河對岸看,往河的上游下游看,然后再扭頭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個放漂木盆的人,那個生下了孩子卻又打算將孩子棄之不顧的人。可是她的視野所及處,烏云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跡全無。 這樣的話,豁嘴嬸嬸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后又將木盆放開了。木盆里躺著的畢竟是一條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無助的一條生命,放棄她是一件罪過,人不怪罪,老天爺也不能允許。豁嘴嬸嬸于是并不情愿地抓緊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帶著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紅色的石頭,又把木盆拖上去,彎腰抱起來,滴答著一身的水往家里走。 這樣,狗兒就成了豁嘴嬸嬸收養(yǎng)的孩子。豁嘴嬸嬸活到四十歲,頭一回嘗到了做一個母親的滋味。 十來年里豁嘴嬸嬸是如何把狗兒養(yǎng)大的,應(yīng)該可以說出不少的故事?上菚r候我對為人父母的艱辛根本沒有體會,在我的腦子里,孩子就是孩子,媽媽就是媽媽,孩子餓了就該找媽媽要飯吃,媽媽生氣了就該把孩子打一頓,天經(jīng)地義,像日出日落那樣正常。 我們院里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嬸嬸追著趕著打狗兒。一般說來,養(yǎng)母打孩子總要避著人的眼睛,怕說閑話,怕?lián)鷲好;碜鞁饗鸩还埽靡桓鶡鸬墓髯,把狗兒趕得團團直轉(zhuǎn),嘴巴里氣咻咻地罵著許多不堪入耳的臟話。細聽下來,其實總是豁嘴嬸嬸有理,因為她希望狗兒好好念書,念好了書,將來當(dāng)個公家人,端鐵飯碗,就不會像她這么窩窩囊囊過日子了。狗兒卻不喜歡學(xué)校,三天兩頭逃課,考起試來,在班上的成績總是倒著數(shù)。光倒數(shù)也罷了,狗兒還影響別人,在校園里袖著個手,晃蕩著肩膀,一副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弄得一幫差生們個個拿她當(dāng)神敬。班主任拿狗兒沒有辦法,告狀告到她的家里。豁嘴嬸嬸教育她的絕招就是打,急紅眼的時候能打得狗兒鼻青眼腫,皮開肉綻。 天長日久,狗兒練出了一副奪命狂奔的本領(lǐng)。只要看見豁嘴嬸嬸掂起門口的燒火棍,狗兒不管是正在吃飯也好,上著廁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渾身一個激靈,跟著像一條黏滑的飛魚,哧溜一下子就跑開了,沿著河岸飛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樹,死活不肯下來,或者干脆撲進河水,三下兩下游到對岸,讓豁嘴嬸嬸站在碼頭上呼哧呼哧喘氣瞪眼。 這時候,如果我們大院的后門恰巧開著,狗兒逃命的首選目標(biāo)就是我們家。她奔上臺階,用肩膀頂開沉重的門扇,穿過幾戶人家合用的廳堂,不聲不響地站在我們家的飯桌邊,低眉垂眼,一副羞愧不已的樣子。我們一齊停了筷子,滿懷同情地看著她。我媽會慢悠悠地問一聲:“又挨打了?”而后嘆口氣,站起身,去給她拿一副碗筷,盛了飯菜給她吃。她從來都不推辭,一屁股坐下,接過碗筷,埋頭扒飯,神態(tài)自若,片刻之間羞愧的模樣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憤憤不平,認為狗兒專挑吃飯的時候往我們家里逃,就是個沒臉沒皮蹭白食的家伙。以后只要狗兒一端飯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離開桌子,表示抗議。為這事他被我媽揪過耳朵,我媽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么長,強迫他回到飯桌上。小山也是條寧死不屈的漢子,他踮著腳,歪著頭,兩只手拼命去護他的耳朵,腳底板就是不肯朝飯桌邊挪一步。最后的結(jié)果,還是我媽手下留情,總不能真把小山的耳朵擰豁了吧?豁了耳朵還要花錢縫,太不合算。當(dāng)然我媽也不能輕易投降,她總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來。她拿出當(dāng)老師的看家本領(lǐng),嗓門提高八度,大叫一聲:“不吃飯的人要洗碗!”小山犟著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寧肯洗碗也不屈服。 一般說來,豁嘴嬸嬸看見狗兒進了我家,就不再窮追不放。畢竟她還算明白事理,知道闖進別人家中打孩子太過野蠻。再說,她一向?qū)ξ覌屪鸪缬屑,認為我媽是個有知識的人,我們家的孩子個個規(guī)矩,無論學(xué)習(xí)還是品行,讓外人挑不出錯來。潛意識里她希望狗兒多往我們家跑,好接受一些優(yōu)良的教育和熏陶。 我媽是個聰明人,當(dāng)然明白豁嘴嬸嬸的心思。這樣,她對狗兒也就有了一種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每回飯后,由我或者由小山把飯碗拎到河邊洗涮干凈,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做功課。我,小山,小水,狗兒,四個人各據(jù)飯桌的一面。我們姐弟都有學(xué)校的功課要做,狗兒沒有,她是空著兩手從家里匆匆逃過來的,不可能記著把她的書包帶上。我媽就臨時給狗兒布置作業(yè):一篇作文,兩頁生字,幾個造句,什么什么的。布置完了,她回到里屋做她自己的事情。她擔(dān)任初三年級的班主任,要家訪,要備課,還要改作文,看周記,忙得很。 我們姐弟的作業(yè)態(tài)度都不錯。當(dāng)然,態(tài)度不好的話,過不了我媽這一關(guān)。書本一翻開,筆一抓起來,大家埋頭就寫,屋子里只聽到嚓嚓嚓的寫字聲,還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聲音。等我寫完一頁紙,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狗兒的面前還是一張白紙,她兩手插在口袋里,兩條腿抬起來,膝蓋頂住桌邊,把椅子頂?shù)猛舐N過去,像坐搖椅那般的悠閑,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們?nèi)齻人埋頭苦干。 我用鉛筆捅捅她的胳膊,小聲催促她:“你快寫呀!”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故作茫然:“寫什么?” 我說:“寫我媽布置的作業(yè)!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媽,又不是我媽! 我心里很著急,既怕我媽一會兒過來檢查的時候要發(fā)火,又真心地希望狗兒做一個學(xué)習(xí)勤奮的好學(xué)生。如果不是懼怕我媽的眼睛尖,能夠認出我的筆跡,我真要拿過狗兒的本子幫她寫上字。 我求她:“狗兒,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你要是不會……” 她猛地站起來:“誰不會?”她一臉傲然:“誰說我不會?我就是不愿意寫!念書有什么用?像你爸那樣,被人涂了墨汁游街?” 我真想不到她還記著我爸游街的事。那是在“文革”開始的一年,縣里很多的干部都被學(xué)生們揪出去批斗和示眾。我爸因為是縣里有名的“筆桿子”,就被人拿墨汁涂黑了雙手,脖頸后還插一根道具樣的大毛筆,胸口的牌子寫上“走資派的黑爪牙、小爬蟲”,在鬧市口來來回回走了一趟。這事在我們家里是從來不提的,怕我爸回想起來傷心。 我趕緊跳起來捂她的嘴,又心驚膽戰(zhàn)地往里邊屋里看。我爸我媽的耳朵尖著呢。 她一甩頭,鄙夷地躲開了我的手,說:“干什么?別人做得,我說不得?” 我輕輕地跺著腳,真的要急昏過去。 她忽然噗的一聲笑:“我逗你呢!你看你這個樣子! 說完,她推開椅子,把我媽拿給她的本子折起來,揣進口袋,回轉(zhuǎn)身,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揚長而去。 我媽聽到動靜追出來,望著飯桌上空出來的一面,沉吟很久,厲聲呵斥我們?nèi)齻:“做作業(yè)!不許學(xué)她的樣!”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兒好。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恣意和野性的東西,始終吸引著我,讓我感覺到新鮮和興奮,感覺在我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個可以探索的天地。很多時候,我一步不落地緊緊跟隨她,就像饑餓的蒼蠅怎么都不肯離開肉。 平心靜氣地說,狗兒是一個聰明的女孩。這一點,有時候連我媽都不得不承認。比如那段時間,女孩子當(dāng)中時興用玻璃絲編喇叭花。別人教了我,我回家辛辛苦苦練了幾天,會了,能把五個花瓣編得大小一致、平整妥帖了。我趕快找上門去教狗兒。結(jié)果第二天狗兒拿給我看的那朵花,非但精致漂亮,而且摻和了兩種顏色:花心是嫩黃色的,花瓣邊沿是橘黃色的,嬌媚得讓人愛不釋手。我媽手心里托著這朵花,感慨不已地說:“狗兒這孩子,聰明得有點邪。 且慢,狗兒不但會完善一種技藝,她還會把這種技藝加以發(fā)揚和光大。學(xué)會了用玻璃絲編喇叭花,我們只滿足于怎樣把花編得完美周正,她卻繼續(xù)前進,在喇叭花的基礎(chǔ)上開發(fā)出了一系列玻璃絲編制的作品:綠色身體、有兩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紅眼睛小兔子;拖著長長尾巴的火紅色金魚……甚至她還對喇叭花本身加以改進:花托安上了三片綠葉,花朵做出了“并蒂蓮”的形式,有時候還把五六朵花串聯(lián)到一根花莖上,每朵只比指甲蓋略大一點,可愛得像一串精美風(fēng)鈴。 編這些小玩意兒需要玻璃絲,玻璃絲要花錢買,挺貴,一分錢只能買到一尺,還是最普通的那種。特殊粗細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帶花紋的,要付雙倍價錢。狗兒沒錢買玻璃絲,就借我的存貨用,然后在學(xué)校里兜售她的作品,賣出去的錢再買回更多玻璃絲。到整個游戲結(jié)束的時候,她居然發(fā)了一筆小財,口袋里有了幾張一塊錢的票子。 我們院子里有個老頭兒,是林小妹的爺爺,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經(jīng)耷拉得像門簾,嘴巴癟成一條線,滿臉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張臉活像梅雨天悶了太久、長滿霉點的一張皺巴巴的皮。他腿腳不靈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余時候都是坐在南墻根下曬著太陽。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卻改不了一個臭毛病:對年輕女孩子特別感興趣。用小妹哥哥的話說:院子里飛過一只麻雀,老頭兒都能看出來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兒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縮在墻根下瞇著眼睛朝我們看,看著看著招手讓狗兒過去。 “你來,你來!彼橹鴽]牙的嘴巴,喉嚨里咝咝作響,眼皮下面有兩道賊亮亮的光。 狗兒那時候滿頭大汗,頭發(fā)濕漉漉地粘在腦門上,臉頰紅得像西紅柿,嘴巴里呼呼地噴熱氣,一心一意要順利跳完這一盤,贏了我和小妹。她對林家老頭的態(tài)度很不耐煩,斜著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老頭兒一點不生氣,笑嘻嘻地招著手:“姑娘你過來,我有一句好話要對你說! 狗兒的好奇心上來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暫時踢到一邊去,用食指刮掉腦門上的汗,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墻根下。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她毫不憐惜地欺負著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頭子也怪,任狗兒百般欺負,他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笑得更有趣,連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顎啊,舌頭啊這些零碎玩意兒都露出來了。 “你把手伸過來,我看看!彼麩崆械刂更c狗兒。 狗兒不知道他的葫蘆里賣什么藥,回頭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伸出一只手。 林家老頭一把抓住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舉到眼面前。老頭子的手瘦長干枯,青筋畢露,手指彎曲著,活像瘦雞爪。狗兒的手卻是白得透明,手指纖細,指甲蓋粉紅圓潤,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陳年泥巴,那手就活脫脫是電影里資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頭捧住狗兒的手,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一樣地震驚和激動,低著頭,睜大著眼睛,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看,癟癟的嘴巴都跟著哆嗦起來:“看看這雙手啊,玉蔥兒一樣的手啊,美人胚子才配有這樣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滿清時候,你就是貴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彼麚u頭咂嘴,嘆惋不已。 狗兒皺起眉頭,懵懵懂懂問:“貴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頭子滿臉肅敬地答:“貴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后了。皇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百鳥群里的鳳凰,百花叢中的牡丹,萬千女人當(dāng)中的極品!” 老頭子這么一解釋,我們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們就感到驚訝,想不出來這樣的好運怎么會落到狗兒頭上。狗兒從老頭手里用勁抽回自己的手,攤著,滿臉好奇地看,還舉起來,迎著陽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陽光中變成一種透明的嫩紅,像蒸熟的金華火腿片的那種顏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細,而且柔軟,手背繃直的時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翹得厲害,成一個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個比方,有點像芭蕾舞演員往后踢腿時候的優(yōu)美身姿。 我和小妹趕快低頭看自己的手。跟狗兒相比,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頭短,指尖圓得像一顆和尚腦袋,手背有淺淺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個指尖都微微地彎曲著,怎么努力都不能夠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個昂起來的蛇頭。我們互相對視,沮喪地發(fā)現(xiàn),原來人和人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不同的,僅僅是一雙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這么多的差別!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們沒有再玩跳房子。狗兒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離開我們回家的時候,頭一次沒有撒開腳丫子奔跑,而是踮著腳尖,挾著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個大家閨秀。 狗兒第二天再到我們院子里來,從上到下完全地換了一個裝束,神態(tài)也顯得忸怩。比如說吧,從前她的頭發(fā)很少會梳理整齊,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頭發(fā)結(jié)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頭頂上亂糟糟地篷著,天氣暖和的日子里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漚溲味。有段時間甚至還生了頭虱,有事沒事就見她兩只胳膊舉著,使勁抓頭,抓出嚓嚓的聲音,讓人聽著齒縫發(fā)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飯桌邊,就這么抓著抓著,一只灰白色的頭虱居然被她抓掉下來,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聳試圖逃竄。我媽眼疾手快,一指頭摁上去,啪的一聲輕響,弄死了那個小東西。以我媽的心思,當(dāng)時就想下禁絕令,禁止她到我家里來,以免把頭虱傳播開。后來終于沒開口,是因為我媽不敢。那時候瞧不起貧窮人家的孩子是要被當(dāng)作罪狀來批判的。而頭虱正是貧窮的標(biāo)志之一。我媽最終的辦法是為狗兒詢醫(yī)問藥,找到了民間治頭虱的偏方,按住狗兒的頭,在她殺豬般地鬼叫聲中,把她一頭亂發(fā)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滿頭的藥,總算把那些小東西統(tǒng)統(tǒng)殺滅。那以后不久,狗兒的頭發(fā)又開始瘋長,正合了古詩中的那句話:“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蔽覌屇媚切┪兜罎饬、盤纏板結(jié)的“煩惱絲”毫無辦法。所以,那天當(dāng)狗兒站在我們面前,頂著一頭洗過的清亮亮黑烏烏的頭發(fā),發(fā)辮編得整整齊齊,辮梢處系著空心玻璃絲的蝴蝶結(jié),發(fā)絲下飄出若有若無的香皂味的時候,可以想象出來我們有多么驚奇。 還有更叫人驚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兒的臉同樣用香皂認真洗過,連耳朵后面長年的污垢都消失無蹤,一張臉白得發(fā)亮,比菜場上浸在水里的豆腐還要嬌嫩。我們都沒有想到狗兒原來是這么一個皮膚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畫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紅,是那種很俗氣的朱紅,我估計她是用過年寫對聯(lián)剩下的紅紙邊邊染的。嘴唇之外,臉頰和眼皮也是紅色。臉頰的紅沒有暈開,像兩團滾圓的紅膏藥。眼皮上的紅卻是污糟糟的,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媚態(tài)和春意。還有她的玉蔥兒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圓潤的粉紅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覺得不夠醒目,又用紅紙包著上了一層顏色。于是那雙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十根指頭朝外扎撒著,走路的時候手臂都不敢動,像木偶人。 我媽正坐在桌邊縫一顆紐扣,猛抬頭,看見狗兒這副鬼里鬼氣的樣子,愣住了,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她的腦子里一定在飛快地轉(zhuǎn)著彎兒,要把從前的那個邋遢丫頭和眼面前的這個妖精般的女孩聯(lián)系起來。而后,她開始一點一點地皺起眉頭,臉上的線條慢慢繃緊,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鏡。以我的經(jīng)驗,我知道這是她將要發(fā)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們長篇大論地教訓(xùn)一通的時候,總記得先把她的眼鏡安置牢固。 我媽言語簡潔地問狗兒:“從哪兒學(xué)來的?” 狗兒嘻嘻哈哈:“電影里啊,畫片兒上啊! “你去,拿面鏡子給她!蔽覌屌ゎ^吩咐我。 我趕快跑到門口,摘下掛在洗臉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圓鏡子,遞到狗兒手上。 狗兒一點兒沒有察覺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險,手臂伸直,把鏡子舉起來,在臉上東照西照,嘻嘻地笑著,滿意到了陶醉的樣子。 我媽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聲大喝:“像個妓女!” 狗兒沒有聽清,或者說她沒有聽懂,她垂下拿鏡子的手,莫名其妙地問我:“什么呀?” 我蹭到她身后,小聲回答:“我媽說你像妓女! 狗兒越發(fā)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著我媽的臉色,感覺自己對這個名詞也是似懂非懂。我就籠統(tǒng)而含糊地告訴狗兒:“反正,是那種不好的女人吧?” 狗兒盤根究底:“怎么個不好?”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專門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 狗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在我們年少的時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極為可恥的事,會被人吐唾沫,捆綁毆打,脖子上掛一雙破鞋游街,還要像瘟疫病人一樣被大家隔離。狗兒再無知,這種事情還是懂得的,所以她當(dāng)時的神色非常憤怒,嘴巴緊閉著,眼睛斜斜地看著我媽,眼睛里聚著一團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我媽倒是一點不在乎狗兒的反應(yīng)。也許她當(dāng)了多年老師,習(xí)慣了把我們都當(dāng)作她的學(xué)生對待,習(xí)慣了教育和訓(xùn)導(dǎo)。我媽揚一揚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兒:“回去,把你臉上手上的臟東西擦了! 狗兒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賭氣把手里的鏡子扔到臉盆里。好在臉盆盛了水,鏡子是飄著沉下去的,否則準(zhǔn)會摔成碎片。 我從來沒有見到狗兒敢對我媽耍這種態(tài)度。還有她眼睛里那種怨毒的神氣,也是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我心里怦怦地跳著,依稀覺得事情不那么對勁,我媽肯定在無意中種下了一點仇恨。我媽這個人,心直口快,疾惡如仇,時不時地總是會得罪一些人,起碼是讓人心里不那么舒服。 傍晚,我借著到水碼頭刷洗鞋子的機會,溜到狗兒家,看看她的反應(yīng)。 豁嘴嬸嬸在沿河的一塊狹長菜地里種蠶豆。菜地是剛翻過的,土塊碾得跟玉米粉一樣地碎,還上了糞肥,隨風(fēng)飄散開淡淡的酸臭味;碜鞁饗鹧g扎著一方藍花布圍裙,裙子的下角掖上去,打了一個結(jié),里面兜著蠶豆種。她吃力地彎著腰,右手的小鐵鍬把泥土挖開一個洞,左手就伸到圍裙里,抓出三兩粒蠶豆,灌進洞中,再用鐵鍬把土蓋上,順便拍緊。她的那雙手像老樹根那樣粗糙,指甲都磨得禿了,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來喘氣的時候,豁嘴巴都張得老大,成一個黑乎乎的洞,好像要在有限的時間里盡量往肺里吸進更多的氧氣。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可憐豁嘴嬸嬸了。我對她如此艱辛地勞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兒懶懶散散地,斜靠在門框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的養(yǎng)母種地。她嘴巴里吮著一根蘿卜干,小口小口地嚼著,嚼出一股很不好聞的臭腳丫子味。她的臉和手倒是洗過了,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原來她還是接受了我媽的批評。我發(fā)現(xiàn)狗兒把自己收拾整齊以后的確很好看,她的皮膚白嫩,眉眼細長如畫,鼻梁端端正正,薄嘴唇透著淡淡的哀怨,加上一個尖俏的下巴,很像畫書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說:“別生氣了,我媽肯定是為你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文不對題地說了一句話:“我真的是貴妃娘娘的命嗎?” “別相信那個老封建的話。”我提醒她,“皇帝老早就打倒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根本不可能有貴妃娘娘。” “但是人的命總是不能夠變的,對不對?說不定我爺爺和老爺爺?shù)妮吷暇褪莻貴人呢?” 我想了想,比較委婉地說:“幸虧你做了豁嘴嬸嬸的女兒。要是你真有個貴人爺爺,你就是黑五類了,是地主資本家的兔崽子了,連紅小兵都當(dāng)不上! 她抬頭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種蠶豆的豁嘴嬸嬸,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斬釘截鐵回答了幾個字:“我寧可當(dāng)兔崽子! 我當(dāng)時心里很驚奇。在我的腦子里,有一個勞動人民的出身是極其光榮的,我自己做夢都想改變我的血統(tǒng)和出身?墒枪穬壕尤粚@樣的光榮不屑一顧!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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