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女孩(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怪故事的樂園 *楚塵文化出品*)
定 價:36 元
- 作者:(美)羅舒 著,張淕 譯
- 出版時間:2013/8/1
- ISBN:9787562470885
- 出 版 社: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I712.45
- 頁碼:384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大32開
沼澤深處,13歲的愛娃和她的家人以“鱷魚主題公園”為生。為了拯救家人,愛娃跟著驅(qū)鳥人踏上通往“冥府”的路。她帶著心愛的紅色鱷魚,這鱷魚是她重整家族事業(yè)的法寶。經(jīng)過被廢棄的鬼村、曾經(jīng)漂浮著黑人與棕色人的水域、吃小孩的野草媽媽的家,她來到世界的邊緣,進入“冥府”的地界。在這里她沒有找到跟幽靈私奔的姐姐,卻讓自己陷入最危險的境地。幸好母親的幽靈仿佛在她身邊給她勇氣,讓她奮力脫離傷害她的人。然而心愛的紅色鱷魚,卻永遠留在了這片大沼澤深處。
美國新銳人氣女作家 凱倫?羅舒 《紐約客》20位40歲以下最杰出作家 美國圖書基金會5位35歲以下最優(yōu)秀作家 《格蘭塔》雜志最優(yōu)秀年輕小說家 ※《紐約時報》、《時代周刊》年度10大好書,HBO籌拍劇集 ※2012年普利策文學(xué)獎決選作品,美國本土熱銷30萬冊 ★斯蒂芬?金推薦:讀后讓人毛骨悚然! ★ 愛娃的驚心動魄之旅:所有的成長都是一段歷險。 編輯心得: 愛娃和她的家人生活得很狼狽,與大沼澤和生活在其中的其他游魂一道,他們被現(xiàn)代社會徹底遺忘。但這家人如此頑強而樂觀,再深重的苦難也不會將他們打倒——故事因其發(fā)生地而變得離奇,又因它的發(fā)生地而籠上了魔幻的色彩,但它背后的成長之痛和家庭之愛卻是共通的。
凱倫·羅舒 KarenRussell
1981年7月生于佛羅里達邁阿密。2006年獲哥倫比亞大學(xué)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
羅舒在少女時期就開始嘗試寫作,早年的短篇小說多次刊載在《格蘭塔》、《紐約客》等文學(xué)雜志上。2006年,25歲的羅舒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狼女之家》(St.Lucy's Home for Girls Raised byWolves),被譽為“美國新生代的早慧天才”。同年,她開始構(gòu)思第一本長篇小說《鱷魚女孩》。
羅舒偏好暗黑題材。兒時的她在讀《愛麗絲夢游仙境》之前,便讀完了《基督山伯爵》。在創(chuàng)作中,她受到斯蒂芬?金、喬治?桑德斯、卡森?麥卡勒斯的影響。家鄉(xiāng)佛羅里達豐富的海岸線及沼澤地貌,也給了生長于此的羅舒無窮的靈感。她的小說多以這片奇特的土地為背景,描寫成長的疼痛與渴盼。
《鱷魚女孩》出版后,立即引起了電視制片人的興趣,美國時代華納旗下的HBO電視網(wǎng)于2011年年底宣布要根據(jù)本書創(chuàng)作一部電視劇。2013年2月,羅舒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檸檬園里的吸血鬼》(Vampiresin the Lemon Grove)。
第1章 終場之始
第2章 黑暗世界降臨
第3章 奧西情竇初開
第4章 冠軍愛娃
第5章 浪子幾維
第6章 幾維流落黑暗世界
第7章 天邊怪船
第8章 幾維積債難返
第9章 挖泥船工的故事
第10章 幾維升職
第11章 愛娃游冥府
第12章 幾維上夜校
第13章 干欄村歡迎你
第l4章 溺水五連環(huán)
第15章 失之交臂的救助
第1章 終場之始
第2章 黑暗世界降臨
第3章 奧西情竇初開
第4章 冠軍愛娃
第5章 浪子幾維
第6章 幾維流落黑暗世界
第7章 天邊怪船
第8章 幾維積債難返
第9章 挖泥船工的故事
第10章 幾維升職
第11章 愛娃游冥府
第12章 幾維上夜校
第13章 干欄村歡迎你
第l4章 溺水五連環(huán)
第15章 失之交臂的救助
第16章 幾維大樹——世界英雄
第17章 愛娃的天地晦暗無光
第18章 幾維賭一把
第19章 悄悄尖叫的世界
第20章 出海社區(qū)
第21章 野草媽媽
第22章 幾維飛藍天
第23章 劇終人不散
鳴謝
第1章 終場之始
母親在星光下表演。這不知是誰出的點子,可能是大樹酋長。構(gòu)思倒不賴——遮住追光燈,任月輝無依無傍地一瀉而下;關(guān)掉話筒;卷落舞臺燈的錫蓋,讓看臺上的游客盡情感受島上黑夜;鼓動大家與碧沼園的明星演員、世界聞名的鱷魚摔跤手希羅拉?大樹一同大口呼吸。每周四次,母親會穿起兩件式綠泳衣,踩著鱷池上的懸梯,登上跳板的邊緣,先歇口氣。起風(fēng)的日子里,長發(fā)拂過她的臉,此外她全身紋絲不動。沼澤的夜很黑,夜空繁星點點,像一張麻子的臉——內(nèi)陸的萬千燈火遠在三十幾英里外——盡管肉眼可見金星的球體和七姊妹星團的藍發(fā),細看母親,卻不過是棕櫚叢前的一抹暗影。
在希羅拉·大樹身底下,幾十條短吻鱷拱著尖牙參差的菱形頭顱,在三十幾萬加侖的過濾水中游動。媽媽跳入的深水區(qū)是個黑水潭,潭深二十七英尺;最淺處,水連上四英寸厚的淤泥,泥灘外是一片銅色沙地。池中央有座四分之一英畝的石灰?guī)r疏浚棄土島;白天,總有三十條鱷魚爬上巖石曬太陽,層層鱷軀壘成了一座有生命的山丘。這個鱷魚表演館能容納二百六十五人,八排階梯座椅環(huán)繞水池,坐前排可平視鱷魚。姐姐奧西歐拉和我會在看臺上觀賞母親演出。奧西每一探身,我也跟著探身。
父親“酋長”在鱷池入口釘了塊木牌:前四排觀眾管保濺濕!母親在下面加了一行青灰色小字:凡肉身皆可能受傷。
看臺上不時有游客從前排一個個屁股后經(jīng)過,邊拍打肆虐的蚊蟲,邊扯開大腿上汗?jié)竦目ㄆ涠萄澓桶儇浀暧』ㄈ。他們做著“噓噓”的動作讓別人安靜,互相推來罵去。夫妻們像鰻魚一樣將白花花的腿纏在一起,啤酒灑了,小孩子哭開了。最后,酋長倒好音樂帶,那組老式大揚聲器里隨即傳出嘟嘟的小號聲。追光燈直愣愣地將光線穿過交疊的棕櫚葉,終于盯上希羅拉。就那樣,她不再是母親。像電影一樣,她搖身一變,星光四射——“女士們,先生們,希羅拉?大樹登場!”我爸對著話筒大聲介紹。母親將肩胛骨像翅膀一樣往后夾緊,縱身一躍。
池中布滿灰黑色相間的巨大軀干。為避開鱷魚,希羅拉?大樹不得不逐漸微調(diào)身姿,找到精確的入水點。酋長用追光燈對著昏冥的水面打出一道光霧,媽媽在光圈里從池子這頭游到那頭。一有鱷魚跟進來,比如,一條大尾巴突然甩入晃動的光柱,她身邊某個怪物突然聳起鏟子臉,大嘴一張,人們總要指點著大呼小叫。母親卻無憂無慮地徑自游走,不停地擦過光圈外緣,仿佛在檢查水柵門。
水面像黑綢一樣打起層層褶子。她游著蛙泳,用力劃臂,你能聽見她大口呼吸著劈水前進。酋長不停地撥動追光燈,不時有一雙炭紅色的眼睛落入水上漂移的光之網(wǎng)。長長的三分鐘過去,又是一分鐘,終于,她倒吸一口氣,抓住表演臺東面那把梯子的扶手,所有人都跟著她一起呼出氣來。表演臺很簡陋,就是幾根六英尺高的柱子,撐起一塊柏木板懸在池子上。她爬出池子,雙臂顫抖著疊在肚臍上;吐幾口水,輕輕揮手。
觀眾樂瘋了。
當(dāng)燈光再次追上那條身影,海報明星、“沼澤馬人”希羅拉?大樹消失了。母親又變回她自己:笑意盈盈,棕色皮膚,頗有一身肌肉。她喜歡開玩笑說,生了三個孩子后,跟早期海報里的樣子比,她的腰臀是加了些碼。
奧西和我會尖叫“媽媽”,沿著池邊的鐵籬笆,踏過濕水泥地,趁拍照的人擋開我們之前,跑去對她說:“你贏了!”
我家——萬島的大樹部落,曾住在佛羅里達州西南沿海的一座島上,該島一百多英畝,位于大沼澤地臨墨西哥灣一帶。有好多年,碧沼園經(jīng)營著該地首屈一指的鱷魚主題公園和沼地餐館。我們在珊瑚角市南端的州際公路邊租了塊昂貴的廣告牌:來看“賽思”,尖牙湖怪、食人古鱷。!我們把自家鱷魚都喚做“賽思”。(大樹酋長喜歡說:“孩子們,要舍得花錢做宣傳,同樣也要重視傳統(tǒng)!保⿵V告牌上有一條十英尺長鱷魚的特寫,那條“賽思”在無聲地嘶叫,它血口大張,露出大鳳螺般的粉紅色;濕鱗片泛著黑光。我們大樹家族就在這條史前巨蟲邊,從高到矮圍跪一圈:父親酋長、祖父鋸齒、母親希羅拉、哥哥幾維、姐姐奧西歐拉,最后是我。我們穿戴著向大樹禮品店暫借的印第安民族服飾:鹿皮背心、束發(fā)布帶、大藍鷺翎、大白鷺翎、裝飾額頭和發(fā)辮的大圓珠串,還有鱷齒項鏈。
盡管體內(nèi)沒有一滴塞米諾人或米科蘇基人的血,酋長卻總讓我們穿上部落服裝照相,算是“咱自個兒的印第安人”。母親膚色紅棕,游 客瞟一眼或許會說:“印第安人!睅拙S、爺爺和我也是一身陽光色。但奧西歐拉天生膚白如雪——不是淡黃的洋甘菊白,而是純白似霜,眼珠則呈栗紫色。若把母親的臉投映在渾濁的水面,就相當(dāng)于看到她的臉。在我們?yōu)閺V告牌拍照前,母親用藥妝店買的腮紅把她的膚色涂得接近其他人。酋長讓她務(wù)必站在樹蔭里。幾維老打趣,說她就像西部拓荒時代的銀版相片里某個天數(shù)已盡的姐妹,讓人忍不住想:哦老天,快點兒拍,那孩子將不久于人世。
我家鱷池圈養(yǎng)著九十八條短吻鱷。園內(nèi)還有一條兩英里長的爬蟲小徑。這條木板道由祖父和父親設(shè)計修建,途中穿過銀葉沼棕和鋸齒草叢。行走其上,能看見凱門鱷和長吻鱷、緬甸蟒和非洲蟒、各種樹蛙、一土坑紅腹龜、淚汪汪的牽;ǎ有一條名叫瑪士撒拉的稀有古巴鱷——這個偽裝高手總是裝成一段木頭,我只見它動過一次,張開大白嘴,仿佛打開一口衣箱。
我們養(yǎng)著一只哺乳動物——小個子禿毛佛羅里達棕熊朱迪? 加蘭。它還是熊崽時就被祖父救下,當(dāng)時在北部沼澤地帶的松林里還有熊出沒。朱迪?加蘭的毛似燒焦的毛皮地毯——哥哥說它患了熊類脫發(fā)癥。它會耍點兒把戲:酋長教會它和著“飛越彩虹”的節(jié)奏點頭。人們都討厭這一手。它那奧茲國巫師式的點頭嚇壞了小孩子,也氣壞了家長。游園客會大叫:“來人啊,救命!這只熊發(fā)神經(jīng)了!”——這熊節(jié)奏感是差,但我們得養(yǎng)著它,酋長說,它是家人。
跟最好的滑水道樂園和迷你高爾夫球場相比,我家的廣告宣傳毫不遜色;我們提供三種郡內(nèi)最便宜的啤酒;我們?nèi)耆倭逄於加兴颖硌,風(fēng)雨無阻、節(jié)假無休——不管是聯(lián)邦假日,還是基督教或非基督教假日。當(dāng)然,大樹家族也有自身的問題——在我大半個童年里,碧沼園一直遭到敵對的自然力量和虎視眈眈的人為力量的圍困。我們島民極為擔(dān)憂白千層林的危害,俗稱“紙皮樹”的這一外來入侵物種正把東北一帶的大片沼澤吸干。此外,人人都提防著從南面悄悄擴侵而來的郊區(qū)和大型制糖工廠。但在我看來,我家總是所向披靡。我們從未成為“賽思”的手下敗將。童年時每周六夜晚(平時晚上也大多如此),媽媽總會表演“與賽思同游”的節(jié)目,她也總是贏。千百場表演中,我們見她沉入黑水潭,又出水上岸。千百個夜晚,我們見她輕靈一躍,身后的綠跳板在空中震個不停。
后來媽媽卻得了病,而且病入膏肓。那年我十二歲,聽到診斷報告后我氣瘋了。這既不公平,也毫無道理——腫瘤科醫(yī)師們在我身邊喁喁低語,我記不清那些確切字眼,但聽口氣是沒希望了。有個護士從自動售貨機買來巧克力奶球給我吃,我卻難以下咽。這些醫(yī)生總是彎腰對我們說話,至少我看是這樣,仿佛每個給她看病的醫(yī)生都是大個子,有七八英尺高。媽媽的病程飛速發(fā)展到晚期,她跟過去的母親判若兩人,頭變得跟嬰兒一樣又軟又禿。我們眼看她日漸消瘦。一天晚上,她縱身一躍后再沒回來?諝馍w過她留在身后的深洞,一絲不顫,也沒冒泡,看來她真不打算浮起來了。就這樣,三月十日下午三點十二分,世界級鱷魚摔跤手、蹩腳廚子、三個孩子的母親希羅拉?簡? 大樹在西戴維一家旱地醫(yī)院的病床上去世,那天周三,陰霾滿天。
你若生活于其中,會感覺“終場之始”很像故事的中間段。小時候我總看不清這類時間的分段,直到碧沼園衰落后,故事才分出了開端、中段和結(jié)局。如果你時間緊,寥寥幾字也能說清這個故事:我們?nèi)遮吽ヂ洹?br /> ……
第9章 挖泥船工的故事
“嘿,吉迪?”兩人后來在包裝廢水時,他問吉迪恩,“吉迪……你很想回去嗎?”太陽在綠樹叢后,像一枚紅釘頭。
他朋友留神起來,問:“回哪兒?”
路易斯想說的是任何地方。回陸地。回去做有名有姓沒有工作的自己。回到不會挪動的臟地方——或者回到這條沼澤通道的起點或終點。他聽說過“恐水癥患者”。他想,會不會有一個類似的詞能形容他?“恐地癥”?那是對根深蒂固的城市的恐懼,恐懼車輛、鬧市和按年歷過日子。明擺著,他不會去那兒做挖泥工。有時到了夜晚,他會出神地想象自己在船上大搞破壞——像摘花一樣將輪機艙內(nèi)的部件拆毀。這僅僅是個瘋狂的想法。而離墨西哥灣越近,他越心煩意亂。一想象地平線初露天際的畫面,他就煩躁不已——海水突然截斷紅樹林,往這邊吞涌而來。模型土地公司的頭頭們雇用這艘船和這幫船工,不就是為迎來這天大的勝利嘛!
“老天,路易斯,你就像那個‘誰’?希臘人,那喀索斯!含情脈脈地盯著水桶里自己的倒影!
“對不起,我大概只是有點兒……想家。這么說,你盼著早日挖到墨西哥灣,越快結(jié)束越好?”
“笨蛋,當(dāng)然啦!”吉迪恩大笑,往船舷外一頭小鱷魚頭上潑臟水,惹得它大為光火,“你說我高不高興領(lǐng)薪水?喜不喜歡老婆孩子熱炕頭?爬出這濕透的鬼地方興不興奮?套上褲子不用害怕里頭粘著四十種蟲子,穿上鞋不用擔(dān)心露腳指頭,你說我開不開心?路,我他媽要唱《圣母頌》!我恨不得撲向陸地!”
路易斯就要死去的那天上午,他拿著吉迪恩的褪色紙牌跟自己玩,仿佛玩的是寂寞,不是牌。他不上班,有時間沉思。他那天不頭痛,也沒有不祥的預(yù)感。中午他有點兒餓,吃了些朱鹮肉干,想著劃渡到房船上洗個澡。他點燃幾桿炸藥,拋投到泥灰?guī)r里,然后看白尾鹿在高地上的硬木叢中竄逃。每干十小時活兒,水渠就長出八十英尺;他們還要花幾個月才能到達墨西哥灣,結(jié)束這份合同工。
路易斯? T坐在右舷,小腿擱在發(fā)熱的鐵欄桿上,光腳丫晃啊晃。他看著一對水獺在香蒲草叢中打鬧。再露面時,它們成了戀人,扭著愚蠢的芭蕾舞,鉆到睡蓮葉和紫水雞的身體下,打出一圈圈黑色水渦。他離輪機艙約有二十五英尺遠,忽然艙內(nèi)爆出巨響,一股氣浪差點兒把他掀下甲板。他轉(zhuǎn)身看見熊熊烈焰吞噬了機艙頂,轉(zhuǎn)眼一股濃煙就籠罩住靠岸的甲板,又往東南方向蔓延,讓數(shù)英畝鋸齒草地不見陽光。
路易斯一只眼睛劃破了,看什么都是紅的。一條身影揮舞著手臂掉下船尾——是艾拉,路易斯昏沉沉地想,也可能是杰克森。路易斯聽見他落下時撞到了頭;另一個人跟著跳下。去救他,路易斯想,慶幸腦子終于轉(zhuǎn)了過來。他腦中霧蒙蒙的,忽然想到自己或許也該做點兒什么。霧氣似乎是從外而內(nèi)滲入他的腦子,因為整個甲板都彌漫著嘶嘶逸出的蒸汽。是鍋爐封頭炸開,震動了甲板。路易斯想著,感到脈動在加速。他撐著甲板站起來,摸索著走向輪機艙,其他船員正往那邊運水。
路易斯摸摸臉,手上黏糊糊的,有一只眼不斷在淌血,另一只怎么也睜不開。他突然感到很累,身體累得發(fā)沉。我馬上就能睡著,他想。他不知何時跌靠到欄桿上,水中的方臉讓他吃了一驚,只見那個倒影在眨眼,仿佛船下的男孩在努力回憶,他倆是怎么認識對方的。他注意到,水獺不見了。
“要送吉迪恩上醫(yī)院!”赫克托尖叫,“他死了,他死了!”
赫克托顯然忘了陸地上的邏輯,以致顛倒了死亡與送醫(yī)的順序。路易斯冷酷地想,如果吉迪恩死了,送醫(yī)就晚了。蒸汽的圍墻幾乎無法穿越,他最終摸到輪機艙的門時,看見吉迪恩就橫在地上,身體被燙壞了,右手摟著喉部。死了,路易斯想——鍋爐爆炸后溢出的蒸汽和仍然在燃燒的火,一定把他的眼睛和肺燒焦了。然而,他的手忽然在路易斯眼皮底下動了,開始揉按起焦黑的皮膚來。吉迪恩微睜雙眼,像露出一絲藍天。他攤開另一只手撐住鐵墻——接著,他竟站了起來,茫然地瞪著路易斯。他半張臉被炸得血肉模糊,嘴在動卻說不出話,下巴嚼啊嚼的像抽筋?伤已勰坏赝装澹錆M了藍色海洋般的平靜!八郑甭芬姿鼓X子里突然蹦出一句久已遺忘的詩行,好幾個冬天前的事了,那次,奧森布里斯家這位少年在教堂集會上朗誦詩歌,“亮眼睛的水手……”
吉迪恩居然挺直身軀向他們蹣跚走來,他努力往外咳煙。這種奇跡最好不要發(fā)生。路易斯看見吉迪恩艱難移步時心想。去扶他!——但他只僵住看。吉迪恩往他這邊走了一步,痛苦地說:“我相信我的肺全燒壞了,路易斯。我真的相信……”說完就癱倒了。
“醫(yī)院!”
“該死的,見鬼,閉嘴!甭芬姿褂猩詠淼谝淮慰诔鰫貉!搬t(yī)院”兩字的發(fā)音像白癡學(xué)語。他們能把吉迪恩送哪兒去?這兒無處可去。這就是為什么大家要一直待在此地。公司雇他們,就是要他們將這片沼澤改造成像樣的地方。這些工人得用機器,把沼澤從荒地化為樂土。
船下開始有動靜。整個甲板振動起來。幾個起重機操作員在別處跑來跑去,運水澆滅燃燒到房船的幾處小火。火苗舔舐著廚船上已經(jīng)褪色的板材。燃燒的鐵氣味刺鼻,讓路易斯感到肺痛喉焦。
沼澤深處火光沖天,像七月的一場煙花表演。忽然,所有燈泡齊齊熄滅。路易斯想,一定是蒸汽機上的調(diào)速帶斷裂,機器瘋轉(zhuǎn),燒熄了燈泡。如果每個人都冷靜得足以應(yīng)付維修工作,晚上出這種事倒也有趣。挖泥船周圍的香蒲草一片肅靜,仿佛在互相“噓噓”示意,又像植物界的觀察者,對船彎下莖稈,草葉微拂。路易斯只記得紫色的天空和往前彎拂的草叢——天地就像一個不堪自身重壓而凹陷的氣泡。
“噗,噗。”路易斯咕噥著。樹木伸開枝葉立在河中。他感覺思想仿佛已飄離,從骨骼似的樹枝上“噗噗”冒出來。有個東西或人墜落到后甲板作業(yè)區(qū),他沒回頭看。他摸一摸頭發(fā),滿手是褐色的血,摸摸頭頸和勞動布夾克衫,也全是血。赫克托跑來告訴他,輔助滾筒突然在往回收纜繩;他突然顫聲尖叫,瞪大眼看著路易斯,如夢方醒。路易斯指著輪機艙,那兒伸出兩塊焦炭——他知道,是一對腳,吉迪恩的靴子。他兩腿軟綿綿的,鞋跟往外撇。從腰部往下看,他就像在甲板上休息放松似的。
“脫下他的鞋!甭芬姿拐f,“求求你們,該死的,誰來給他脫鞋……”但眾人瞪著他,挪開地兒,讓他亂揮手臂,仿佛怕被他的瘋話傳染。幾個船員已經(jīng)聚攏,沒人知道事故的原因——銹蝕,船長推測。他看見鍋爐封頭上有一道兩英寸長的裂口。“是吉迪,吉迪的錯!”赫克托說著,用手畫著十字,仿佛在對吉迪恩道歉,“愿他安息!彼洁熘皖^看吉迪恩的鞋底。
船員們擁在右舷時,天際開始出現(xiàn)一些熟悉的輪廓:天水相接處,禿鷹三三兩兩飛來,緊跟著是幾十只。它們飛得那么快,看上去就像一些圓洞劃過天空,一大片黑漆漆的洞。鳥爪冰雹一樣落向吉迪恩。第一批禿鷹沖下來抓走吉迪恩的帽子,撕扯他扣住的襯衫領(lǐng)。赫克托對著它們拔槍亂射一氣,一顆子彈擦傷了船長!笆掌饦!彼饨,“你很可能打死人……”
每個人都看著禿鷹。這些猛禽跟他們深入狹長沼澤以來一路看見的紅頭火雞鷲一點兒不像,這些鳥體形巨大,黑羽,懸著肉垂。它們收起翅膀時,讓路易斯想起葬禮上的雨傘,沿著克拉琳達地區(qū)圣艾格尼絲教堂的石墻,一路滴下雨水。幾只禿鷹圍攏著吉迪恩,沒過多久,有一只叼走了他的煙,另一只從他肘部撕下袖子。還有兩只大鳥不停拉扯他的鞋。路易斯不能動也不能想,腦中一片白茫茫。他嘴里涌入一股螺絲釘和分幣的味道,讓他感到惡心。幾名起重機操作員在他身邊呼叫:失火了!聲音大得整艘船都能聽見。
路易斯腦中仿佛在連番浮現(xiàn)思想的軀殼,一連串空洞的圓圈,宛如聲聲尖叫破殼而出后甩下的外皮。甲板上有一小片紫色玻璃,吉迪恩的眼鏡曾掉在這里。路易斯膝蓋著地撿起玻璃。他感到脖子上針扎似的痛,便抬頭看。
他看見的景象猶如最可怕而逼真的噩夢,大概有幾十只禿鷹撲向吉迪恩,爪尖鉤進他皮肉,把他吊上了天。吉迪恩的尸體在晴空中越變越小。幾周都沒有這么好的天氣了,天空明亮而蔚藍。過了好久,船員們還能看見吉迪恩縮小成針尖樣的黑頭顱。那是吉迪恩全身唯一沒被抓住的部分,它垂在肩膀下?lián)u啊搖,仿佛吉迪恩正竭力擺脫一次嚴重的痙攣發(fā)作。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像過了幾小時,才有人動一動。
“你們誰見過鳥會這么干?”赫克托問。太陽就要下山。他的嗓音像小孩子在喳喳叫。路易斯覺得,他敢說話真是有勇氣。路易斯喉嚨干得冒煙,就算給他一百萬美元,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不,路易斯想,一個人眼見這樣的事,只想埋進心底,根本不想往空氣里冒一個泡。
“從沒見過!倍媸终f,“沒見過鳥會這么干!闭Z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討論不合時令的降溫或口味奇特的食物。赫克托依然驚惶萬狀,沒聽見舵手的回應(yīng)。有人還盯著天上一大蓬骨白色云朵,那是吉迪恩消失的地方。有人跟路易斯一起看甲板上留下的攤攤血跡。月亮已經(jīng)升起。路易斯終于克服黑壓壓的無語狀態(tài),他好奇地注意到禿鷹飛回來了,便讓其他人看。
人們開始尖叫,含糊不清地說話。有人突然縱身入水,路易斯聽到他手臂擊水時一片嘩啦啦的響聲。大鳥們完全占領(lǐng)了挖泥船。它們棲在桅桁、舷緣和艙頂,整艘船看去就像鋪了一層天鵝絨。路易斯快暈了,世上哪來這么多鳥!他看見一只跟人一般大的禿鷹聳一聳翅膀再將其展開,鳥喙里掉出一樣吉迪恩身上的東西,閃爍著落入水中。路易斯終于忍不住大喊。
“噢,閉嘴。它們只是鳥!备邆子黃臉工程師西奧多?格萊德在他邊上氣呼呼地不停說,自顧自指手畫腳,“它們只是些骯臟的禿鷹,不該傷到我們,不管怎樣,我們是大活人……”他說啊說,禿鷹越來越多,一眼望不到頭——怎么可能再飛來更多的鳥?路易斯納悶。又飛來幾百只。他站在那兒,抬起蒼白的臉等待,外表看似乎很勇敢。西奧多依然手臂亂舞,仿佛動動嘴皮,就能勸說死亡返回月球。
“伙計,它們來了!甭芬姿轨o靜地說。西奧多在邊上輕蔑地一哼,交疊兩只灰藍色袖子,似乎沒耐心去證明什么觀點。
噢,老天。我是下一個。路易斯想。他一點兒不怕——僅僅是沮喪。那年夏天他才十七歲,他還不想死。真正的生命開始還不足一年。
奧西歐拉低聲告訴我,他就是下一個。我們呆坐了一分鐘,聽一條野鱷扒開木板道邊的灌木叢鉆過去。她隨后要我發(fā)誓保密。
“愛娃? 大樹,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哎,行。我盡力……”
我往后指著家中黑洞洞的窗口,不知怎么,我們?nèi)滩蛔⌒ζ饋,笑個不停。我兩手搭望遠鏡,假裝搜尋木板道上的游客,說:“大家聽見沒?這是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