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母親在餐廳里舀了一勺湯，“嘶”地啜了進(jìn)去。
　　“啊！”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
　　“是頭發(fā)嗎？”
　　湯里想必混進(jìn)什么不潔的東西了吧，我想。
　　“不是�！�
　　母親若無其事地又舀了一勺湯，動作靈巧地送進(jìn)嘴里，然后轉(zhuǎn)頭望著廚房窗外盛開的山櫻花，就那么側(cè)著臉，動作靈巧地舀一勺湯，從小小的嘴唇縫里灌了進(jìn)去。“動作靈巧”這種形容，對母親來說一點兒也不夸張。母親的進(jìn)食方法，和婦女雜志上介紹的完全不一樣。弟弟直治有一次一邊喝酒一邊對我這個姐姐說過這樣的話：
　　“有了爵位[貴族的種別�！睹髦螒椃ā废戮帲�明治—昭和二十二年，1868—1947）《日本》條記有公、侯、伯、子、男五個爵位等級。]，不等于就是貴族。沒有爵位的人，也有的自然具有貴族高雅的品德。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有的光有爵位，根本談不上貴族，僅僅接近于賤民。像巖島（直治舉出同學(xué)伯爵家的名字）那種人，給人的感覺甚至比新宿的游廓[　即妓院。游廓作為甲州街道的宿場，自古有之，當(dāng)時集中于新宿二丁目一帶鬧市。]拉客的雞頭還要下賤，不是嗎？最近，柳井（弟弟又舉出同學(xué)子爵家次子的姓名）的哥哥結(jié)婚，婚禮上瞧他那副德性，穿著簡易的夜禮服，有必要穿那種衣服嗎？這還不算，在致辭的時候，那家伙一個勁兒運用敬語表達(dá)法，實在令人作嘔。擺闊和高雅根本沾不上邊兒，他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本鄉(xiāng)[東京文京區(qū)地名，東京大學(xué)所在地。]一帶有很多掛著高級宅第的牌子，實際上，大部分華族[《明治憲法》下編身份制度的名稱。初指江戶時代的公卿、諸侯。明治十七（1884）年華族令規(guī)定，除授予爵位者外，為國立功的政治家、軍人、官吏、實業(yè)家等也包括在內(nèi)。位于皇族下和士族上，享有種種特權(quán)。1947年廢止。]可以說都是高等乞丐。真正的貴族，是不會像像巖島那般擺臭架子的。就拿我們家來說，真正的貴族，喏，就像媽媽這樣，那才是真的，有些地方誰也比不上�！�
　　就說喝湯的方式，要是我們，總是稍微俯身在盤子上，橫拿著湯匙舀起湯，就那么橫著送到嘴邊。而母親卻是用左手手指輕輕扶著餐桌的邊緣，不必彎著上身，儼然仰著臉，也不看一下湯盤，橫著撮起湯匙，然后再將湯匙轉(zhuǎn)過來同嘴唇構(gòu)成直角，用湯匙的尖端把湯汁從雙唇之間灌進(jìn)去，簡直就像飛燕展翅，鮮明地輕輕一閃。就這樣，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之中，“唏溜唏溜”地操縱湯匙，就像小鳥翻動著羽翼，既不會灑下一滴湯水，也聽不到一點兒吮湯和盤子的碰撞聲。這種進(jìn)食方式也許并不符合正規(guī)禮法，但在我眼里，顯得非�？蓯郏�使人感到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做派。而且事實上，比起俯伏著身子橫著湯匙喝湯，還是微微仰起上半身，使湯汁順著匙尖兒流進(jìn)嘴里為好。而且，奇妙的是這種進(jìn)食法顯得湯汁更加香醇。然而，我屬于直治所說的那種高等乞丐，不能像母親那樣動作輕巧地操動湯匙，沒辦法，只好照老樣子俯伏在盤子上，運用所謂合乎正式禮法的那種死氣沉沉的進(jìn)食方法。
　　不只是喝湯，母親的進(jìn)食方法大都不合乎禮法。上肉菜時，她先用刀叉全部分切成小塊，然后扔下刀子，將叉子換在右手拿著，一塊一塊地用叉子刺著，慢條斯理地享用。遇到帶骨的雞肉，我們?yōu)榱瞬皇贡P子發(fā)出響聲，煞費苦心地從雞骨上切肉時，母親卻用指尖兒倏地撮起雞骨頭，用嘴將骨頭和肉分離開來。那副野蠻的動作，一旦出自母親的手，不僅顯得可愛，而且看上去很性感。到底是真貴族，就是與眾不同��！不光是帶骨的雞肉，午餐時母親對于火腿和香腸等菜肴，有時也用手指尖兒靈巧地撮著吃。
　　“飯團(tuán)子為什么那么好吃，知道嗎？因為是用人的手指尖兒捏成的緣故啊。”
　　她曾經(jīng)這樣說。
　　用手拿著吃的確很香，我也這么想過。可是像我這樣的高等乞丐，學(xué)也學(xué)不像，只能是越學(xué)越覺得像個真正的乞丐，所以還是堅忍住了。
　　弟弟也說他比不上母親，我也切實覺得學(xué)母親太難，有時甚至感到很絕望。有一次在西片町住宅的后院，初秋時節(jié)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和母親坐在池畔的亭子里賞月，娘兒倆個說說笑笑，談?wù)撝�狐貍出嫁和老鼠出嫁時，配備的嫁妝有什么不同。說著說著，母親突然起身，鉆進(jìn)亭子旁邊濃密的胡枝子花草叢里，透過粉白的花朵，伸出一張更加白凈的臉孔，笑著說：
　　“和子呀，你猜猜看，媽媽在干什么來著？”
　　“在折花�！蔽一卮�。
　　“在撒尿呢�！彼�小聲地笑著說。
　　她一點兒也未蹲下身子，我感到很驚奇。不過我們是學(xué)不上來的。我打心底里感到母親很可愛。
　　正說著早晨喝湯的事，話題扯遠(yuǎn)了。不過，我從最近閱讀的一本書上，知道路易王朝時代的貴婦人也在宮殿的庭院或走廊的角落里小便，她們根本不當(dāng)回事兒。這種毫不在乎的行為實在很好玩，我想我的母親不就是這種貴婦人中的最后一個嗎？
　　再回到早晨喝湯的事兒上吧，母親“啊”地一聲，我問：“是頭發(fā)嗎？”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太咸了？”
　　早晨的湯是用美國配給的罐裝青豌豆做底料，由我一手熬煮的potage[法語：西式濃湯。]。我本來對做菜沒把握，聽到母親說“不是”，心中依然犯著嘀咕，所以又叮問了一句。
　　“味道挺好的。”
　　母親認(rèn)真地說。吃完湯，接著伸手撮起一個紫菜包飯團(tuán)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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