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記錄了主人公易添及其一群情投意合的留學生朋友獨特,有時甚而荒誕不經(jīng)的成長、戀愛、留德歷程。
由于大多沒有父母伴讀,寂寞、虛無、叛逆成為他們在德國留學的日常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主題。他們在這種孤寂,近似隔絕的環(huán)境中慢慢磨練了自己,語言班學習、學籍登記、繳納保險、租賃房屋、拼伙做飯、打臨時工、參加各種派對、到申根國家旅行,一切的一切,他們必須親自完成,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會因此而迅速自立并變得成熟、抗壓,小部分則沉湎于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而無法自拔,最終走向徹底的虛無、崩潰。
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中國留學生一般情況下極難融入當?shù)刂髁魃,因此,中國人扎堆生活在所在城市的特定區(qū)域,形成所謂的亞文化圈。這樣,男女留學生之間的“速配”也就司空見慣了。通常,兩人作為親密“生活伴侶”共居一個屋檐下數(shù)年,即便在此間產(chǎn)生真情實感,畢業(yè)后勞燕分飛也在所難免。
作者筆觸細膩,用詞新穎,具有較強的可讀性,充滿文藝范兒,并帶有嘲諷戲謔口吻。他用青春創(chuàng)作,記錄了自己人生中一段難忘的旅程;他帶著批判的眼光,努力思索文學的問題、生活的問題、社會的問題。
一
當再次看到易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上次有很大不同了。
飯桌上,最后到來的他走進包房的時候,我就明顯感覺到——蒼老。相比起兩年前的易添,現(xiàn)在的他,神情和衣著都顯現(xiàn)出備受摧殘的樣子。
這個形象,我想易添在無數(shù)次照鏡子的時候已經(jīng)感覺到了,只是他自己不曾提起。衰老與歲月狼狽為奸,沒人提及,卻時時刻刻潛伏在那里。它沾沾自喜,就像蟄伏的毒蛇,沒有人能夠洞察和抓住它,而等到你松懈你麻痹,或者進入睡夢的時候,它就會悄無聲息鉆進你的被窩爬上你的臉龐。
易添今年二十五歲。
依稀記得年輕時候的易添,總是愛依靠嘩眾取寵的方式吸引大家的注意。而現(xiàn)在他更寧愿一個人癱坐在自己的角落,冷眼看著周圍喧鬧的朋友。
有些事情未免來得太早,猶如生命在快進,從二十三歲到二十五歲,短短兩年時光里,就已經(jīng)把原來的面龐改變了。這不在于說他經(jīng)歷多少事,而是他選擇用怎么樣的方式去經(jīng)歷。
盡管兩年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稍縱即逝,是最青春的歲月,可是這個時候的衰老反而顯得尤為震驚。麻木和疲憊慢慢席卷他的面容,目光變得無神,表情也越發(fā)僵化,額頭滿是皺紋——這比同齡人來說,更老了幾個臺階,相比兩年前更是天差地別,唯一可以辨識的,是那模糊不清的輪廓。
噢,他不過二十五歲。
即便是很年輕的時候,他就開始飲酒和抽煙,面容也提前顯露出中年人的樣子,酒精和尼古丁可以證明這一點。它們目睹了易添兩年前郁郁蔥蔥的眼神和現(xiàn)在荒煙蔓草般的目光,它們可以把任何人殺死,破碎,可是很顯然它們仍然對易添身體的改造有著濃厚的興趣,易添也變得擺脫不了它們,這是一種奇怪的斯德哥爾摩群候癥。
他變得神經(jīng)衰弱,長期失眠,做噩夢,仿佛被套上了緊箍咒,一旦閉上眼,昔日的畫面就會一幀一幀地回閃。他曾經(jīng)嘗試在自己記憶清晰的時候,寫幾段曾經(jīng)的歲月,或者曾經(jīng)的人,卻一行也寫不出來。一旦寫下去,雖然文思如泉涌,可是就是無法起頭。當一切歷歷在目的時候,反而不知道從何下手。直到記憶開始模糊,他才委托我把這段往事寫下來。
可是我不打算講述他沉溺于酒精與香煙的故事——這也不是我寫作的目的,畢竟它們只能改變外表。我想寫的,是一個決定,以及由它所帶來的生活。
這是未曾意料的。
那么就把時間定格在兩年前,那一年,易添二十三歲。
重慶四月陰霾的天空下,溫度已經(jīng)開始慢慢回升,到處挺拔的都是高大的寫字樓。下午兩點半,某家國營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張初犁,趁值班經(jīng)理還在打盹偷偷地打著電話。
“喂,大哥!
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聽得出是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張初犁口中的大哥雖然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但是仍然每天過的都是美國時間,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才會打扮好后混跡于各種夜場和舞裙之間。
用當下流行詞語中的“潮男”來形容就再貼切不過了,他很成功地讓自己魁梧的身形和時下最風靡的中性美感結合在一起,通常都是五分褲加開衫配條圍巾的打扮,偶爾帶個帽子,LOGO都會彰顯出來。
大哥說:“嗯……什么事……啊……我還沒睡醒!”
張初犁說:“二哥要出國你知道吧?”
大哥說:“昨天不是才說了嗎?”
張初犁說:“他今天面試完了就回來,晚上八點到重慶,你說我們要不要給二哥接接風?”
就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他們口中的二哥,易添,正獨自一人坐在二十三樓的等候室里,旁邊是一幫互相不認識但都要參加面試的陌生人。
此刻他正出神地望著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下,遠眺出去,彎曲和筆直的公路縱橫交錯,如同人生之路,有些是你想走的有些是你必須走的,可是走錯了就是你不得不走的。
對于他來說,選擇去德國就是后者。
一個坐在圓桌左邊的男生神秘地看著所有人,壓著聲音,說:“你們APS準備得如何?”
這個男生扶了扶眼鏡,如同一個即將展開演說的革命者,對著整個圓桌的人眨眨眼睛,他似乎看到了所期望的其他人的無助的眼神,仿佛已經(jīng)準備好了拋頭顱灑熱血,把自己的理念和思想撒播出去。
年紀輕輕卻少年白,但是還是掩蓋不住他滿滿的自信,典型的小學初中補習班,高中三年書里鉆,考上大學成為某個村、某個鎮(zhèn),再不濟某條街道或者某棟樓的第一個考上某名牌大學的優(yōu)良學生。
一般這樣的學生都聰明到心眼里去了。
他接著灌輸緊張的氣氛,說:“我這次是二審了,上次運氣不好,遇到了‘不過老太太’,這次運氣不會這么差了!
果不其然,其他人更緊張了,都紛紛覺得自己會遇到那個老太太一般。
他環(huán)顧場面,是他希望的氣氛,接著說:“而且,我聽我朋友說,現(xiàn)在去德國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了,APS難度和限制也相應地越來越苛刻了,名額也在減少,不知道這次可以過幾個呢。”
少年白男生的演說完畢,在座的不少人就愈發(fā)緊張了,三三兩兩議論開來。
門打開了,所有人全部忐忑不安地安靜下來。
“易添先生?”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德國中年男子走進來低頭盯著名單大聲念道。
易添即使站起來也只能看到他的一半臉。不,沒有一半。
這突如其來的點名,給其他人一種壓迫感。
易添站起身,習慣性對著反光的玻璃照了照:一米七八的個頭,剃了個時下比較流行的斜劉海,架了副眼鏡,略顯斯文。
一起被叫走的還有那個少年白同學。
易添被關在三平方米不到的隔間里,這仿佛是一口很深的井,坐落在原始未經(jīng)開發(fā)的猶如毛發(fā)一般茂密的叢林里,周圍滿是荊棘和野草。不知名的野生動物不斷沿著腐朽的邊緣爬進爬出。而易添此刻,就端坐在里面,上面散落下來微弱的光芒,面前是一張英文考卷,五道關于專業(yè)的問題。
還沒讀明白第一道題,易添就聽到隔壁男生輕呼一聲“簡單”,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易添聽到,緊接著是主考官簽字筆洗洗刷刷的聲音。
每次APS審核通過率是基本固定的,如果別人沒考好的話,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通過。
可是這套卷子對易添來說一點都不簡單,高中不懂事談戀愛,大學談戀愛不懂事就是他的真實生活寫照。
高中的時候,易添曾經(jīng)在宿舍住過。那時候就讀的算是市里一所比較有名的學校,除了成績特別拔尖的就只有有權有勢的家庭子女才能入讀。宿舍矗立在學校的中央,對面就是教學樓。宿舍樓一樓是偌大的食堂,有一間小賣部。宿舍樓和教學樓中間是一個微型花園,一到夜里就會有許多的野貓在里面廝混,叫聲甚至到了深夜還是連綿不斷。然后就是教學樓,老師的辦公室跟教室離得很近,不過到了周末的時候,里面幾乎就沒什么人。有時候門沒鎖好,門閂輕輕一拉就可以打開,易添的初吻就是在辦公室里發(fā)生的。對方是一個心智很成熟的女孩,早在初中時期就看遍了張愛玲等人的文集。而向易添表白便是給他寫了封信,結尾處用清秀的筆跡描了一遍張愛玲的《原來你也在這里》: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嗎?”
她從根本上改變了易添的人生軌跡,教會他抽煙,教會他唱歌,教會他看課本以外的書籍,教會他接吻。易添第一次明白抽煙不是吸進去吐出來而是要把煙氣吞進肺里,第一次明白唱歌不是用喉嚨而是要用胸腔發(fā)聲,第一次明白接吻原來不是簡單的閉著眼睛繃著嘴而是要把舌頭塞進對方的嘴里。教學樓左邊有個操場,綠色的草皮上從來都不缺少散步的學生。操場邊緣處則是圍墻,讓人感嘆的是,圍墻全部是玻璃做的,可以透過它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附近小區(qū)的燈火,遠處的霓虹燈,酒吧的招牌,還有飛馳往來的車燈。也許,這就是和監(jiān)獄的唯一區(qū)別。
寢室除了易添自己,還有四個人,都是屬于努力學習的類型,這開始讓變化中的易添叫苦不迭。寢室要求每周整理內務,同時熄燈后禁止使用手機和吃東西。每天晚上易添開始和不同的朋友翻出學校不高不低的圍墻,然后到門外不遠的地方吃燒烤,喝酒。偶爾查寢比較嚴格的時候,他們只能躲在廁所里面,收聽深夜廣播,時不時打個電話過去騷擾。一到白天,自然就無精打采,只能打瞌睡。
而此刻,眼前五道大題他會的只有兩道。不自覺的,耳邊又想起走前一天酒桌上三哥的話。
“直到今天,我也沒能弄明白你是懷著怎樣的勇氣和毅力為了一個女人,要加入留學生這個極端高危且弱勢的群體。你我都知道這個群體在如今的國內是怎樣的待遇。往大了說如今的海歸比咱的毛還多,各大事業(yè)單位早過了對各類鳥語人才求賢若渴的時代。親友同學朋友也早就對留洋見怪不怪。當然我明白你決不是為裝,才加入這支艱苦的隊伍!
三哥頓了頓,把手中半杯酒一股腦喝了下去,接著說:“往小了說當今的國民已經(jīng)將留學生看成了富(官)二代的同義詞。每天都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在痛罵并意淫著這個群體是何等惡心,拿著爹媽貪污受賄或者作奸犯科得來的幾個臭錢成天瞎顯擺!
大哥也附和著說:“就是,你坐上了四輪兒的機器都統(tǒng)稱寶馬,身旁但凡有個雌性的生物都統(tǒng)稱外國尤物。除非全裸出鏡否則渾身都是一水兒的名牌。你的生活就是開著豪車壓扁每條馬路,坐在五至七星級的酒店喝喝紅酒抽抽雪茄。”
說到這兒,易添和在座的幾個兄弟都樂不可支,三哥的口才的的確確是從小跟老師斗嘴就練出來了的。
易添所讀的小學,整個校園就像一個動物園:孩子們背的書包上文著各種動物,當然還有美少女、圣斗士、葫蘆娃,但是最多的還 是那些擬人化的動物。
這是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
易添走上講臺,介紹自己,說:“我叫易添,爸爸姓易,因為我有個哥哥,家里又添了一個,所以叫易添!
下面開始嘈雜起來,說:“那怎么不叫二天?”
如果他哥哥還活著,現(xiàn)在孩子也不小了。
張初犁走上講臺,說:“我叫張初犁,因為我是我爸爸媽媽第一次耕耘的結果,所以叫這個名字!
頓時全班都驚訝了,對一年級的孩子來說,“耕耘”這個詞語就像GRE英文對于大學英文四級,全場驚訝之余,只有班主任在暗暗訕笑。
回憶到這兒先小結一下,三哥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靜一下,說:“可是,我想我和你所有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及兄弟姐妹們都知道:很多如你一樣的留學生的生活大概是平凡且苦逼的。各類外國叫獸恐怕不會輕易讓你學到你想要的東西,盡管你全神貫注,手腦并用。有的是成群結隊的老毛子成天想著如何殲滅中國留學黨,可不是每個華人都能像BruceLee一樣揍得他們滿地找牙。為此也許你要耐著性子忍氣吞聲,也許好幾天吃不到一頓像樣的食物,甚至根本不能確定自己吃的是不是食物。這一切值得么?”
易添嘆了口氣,自嘲道:“值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