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的非兒放學了。
    這是秋天的一個傍晚。
   非兒戴著小黃帽，甩著書包，跟出籠的小鳥一般飛出學校。非兒的身后沒有別的小伙伴，這使得他的快樂缺少了分享和交流。和別的搭幫結伙上下學的小孩子不同的是，非兒已經(jīng)習慣了獨自一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誰讓他是一個大人眼里愛出問題的孩子呢？
   非兒從不像大人那樣看待自己，他覺得自己沒有問題，挺正常的，只不過，他不想讓自己像其他孩子那樣絕對地服從大人。從小他就討厭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無聊地去當“跟屁蟲”。上街買菜呀，或是跟爸爸媽媽上班呀，這都叫他頭疼。非兒都11歲了，可是，只要跟在媽媽身后，她不是橫眉立目地喊著叫著“非兒這兒來！非兒那兒去”，就是拽著非兒的袖子拽來拽去，仿佛非兒只是一件空瓤兒的衣服。這太有損非兒的男子漢的形象了。特別是跟著爸爸去他的公司，嗨，別提了。這個上來摸摸非兒的頭，那個上來揪揪非兒的臉蛋，甚至上來就親非兒，非兒簡直成了大熊貓了�？删褪谴笮茇堃膊荒茏屓藖y親呀。非兒可煩這事了，他盡量躲著大人們伸過來的手和嘴。
   你們想想，如果非兒和那些大人們調個位置，非兒也不商量，就去摸那些男人女人的頭發(fā)，揪他們的臉蛋和耳朵，并且撅起有煙味、蒜味、口香糖味的嘴去親他們，他們就是不給他一巴掌，至少也要大喊一聲“非禮”。
   但是，作為小孩子的非兒，必須容忍這種非禮，因為規(guī)矩總是要求小孩子服從。小孩子們于是要比大人心胸寬闊才行。非兒有時心胸很寬闊，也就容忍了大人的無理行為；非兒有時心胸很狹窄，就守衛(wèi)起一個孩子的尊嚴。
   剛才，沒下學之前，就是非兒心胸狹窄的時候，他不能容忍上課的時候老師不公平的行為。老師講，以后進學校一律不準帶課外讀物，也不準帶零食吃。對這點，非兒本身沒意見，他并不是一個愛吃零食的人，雖然有時也把連環(huán)畫帶進教室，但是他想起了一個連老師也忽視了的問題。
    “那學校小賣部里為什么帶那么多的課外讀物？還有賣零食的呢？”
    “任非兒！站到墻角去！”
    老師眼里的非兒又是在故意搗亂，非兒一直在墻角站到下課。
   這能讓非兒想得通嗎？為什么自己不能提問題？提了問題，就被罰站？不讓小孩子帶課外讀物和零食上學也許是對的。可是，為什么大人卻可以在小賣部賣零食和連環(huán)畫？那么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們買學校的東西呢？還是認為大人比孩子更有權力帶那些東西進學校呢？
   非兒感到不公平，他老是有好多問題。他也奇怪，別的同學怎么不像自己一樣，給老師出難題呢？自己果真像老師說的那樣，是問題非兒嗎？
    問題是，有問題又有什么不好呢？
    非兒并不認為“有問題”是一件壞事情。
   他一個人沿著二環(huán)路往家走著，路上成串兒的汽車你挨我，我挨你，擠在馬路上飛馳不起來，一輛輛汽車屁股底下噴著藍煙，給本來就不蔚藍的天空增添了更混濁的空氣和一股子臭味。
   非兒跳上人行道的石欄，石欄下是一條幾乎不流動的河水。深綠色的河水稠稠的，像是綠粥，“綠粥”上漂浮著白花花的泡沫。
    非兒就沿著這條河走，一直走到立交橋底下。
    “咦，這里的白沫沫怎么越來越多了呢？”
    非兒的眼睛落在了河面那白花花的泡沫上。
   稠稠的河水之上漂浮著慘白的泡沫，宛如流著膿的傷口，發(fā)出一陣陣怪味。河水暗暗的，沒有小魚游動，只有小蟲在臭水上飛舞。死死的“綠粥”，靜靜地、一點點地、被人忽視地緩慢浮動著。
   非兒不知道這條河是從哪兒流過來的，也不知道這條河要流到哪兒去。只知道，這條離家不遠的“綠粥”河時稠時稀，清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踮著腳，抱著河邊的水泥欄桿，探著身地往河里看，想弄清楚那白沫沫究竟是什么東西。河沿的水泥墻邊，有一個粗大的管道，管道的一半沒進了河里，也就把不知從什么地方引來的黃湯子傾倒進去。黃湯子在“綠粥”里翻滾著，膿一樣的白沫沫便翻了上來。
   非兒撅著屁股趴在水泥欄桿上，憋得滿臉通紅，他像是明白真相一般，“噢”了一聲，從欄桿上翻身下來。一看身邊，竟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許多人。他們好像跟非兒一樣，也對這條平時視而不見的臟河發(fā)生了興趣。看見非兒翻身站到了地上，一個手里拿風箏的老頭忙問：
    “看見什么了？”
    “臭河唄�！�
    “我們還不知道是臭河。你在那河里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迫不及待的長發(fā)小伙子打斷非兒的話，手上彈著煙灰，滴溜兒的黑眼仁兒使勁盯著非兒。
    “我就是看那白沫子從哪兒來的。”
   非兒的實話沒人相信。白沫子有什么好看的，流了好長時間了，又不是今天才有，難道一個男孩子對臟了巴嘰的臭河水感了興趣？
    “不會吧，是不是有人掉進了貴重東西？”
   胖胖的女人，好像葫蘆似的，一邊搖晃著上粗下細的身體，一邊把小小的腦袋連同小小的眼睛又伸向了河面。
   非兒真覺得這幫人好笑，要是再對他們說我非兒沒有騙你們，我就是想知道這河是怎么臟的，誰信哪。他惡作劇地對那些等著他說出答案的人們小聲說：
    “我好像看見那兒掉下去一個金戒指�！�
   非兒的話，像是一聲號令，周圍的人們一下子全都像非兒剛才一樣，撅起屁股，將腦袋探了下去，每個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非兒站在原地，他沖著河邊欄桿上那一排齊刷刷有胖有瘦的屁股，開心地笑了。他雙手往牛仔褲的兜里一插，踢著路邊的一粒圓溜溜的小石子，走了。
   傍晚的城市喧嘩著，立交橋底下、自行車道上凈是一處處擺滿了雜七麻八的小百貨的地攤。針頭線腦、松緊帶、蒼蠅拍、太陽鏡、洋畫兒……什么都有。賣水果賣菜的鄉(xiāng)下人也把鮮靈靈的瓜果蔬菜擺上了馬路牙子，買的人賣的人你喊我叫地嚷成一片。
   非兒的眼睛從人群中掃過，有點視而不見。他每天放學都路過這兒，早習慣了。他不怎么像女孩子那樣愛扎成一堆兒，蹲在地上看洋畫兒看貼畫兒。非兒根本不喜歡那些個畫兒上大眼睛、尖鼻子、小嘴兒的洋娃娃；也不是追星族，也不喜歡四大天王什么的。他喜歡的只有那些做得跟真的一樣的小汽車。那一排排的碼在地下的玩具小汽車真叫棒！笨頭呆腦的老爺車、英俊瀟灑的紅跑車，的確叫非兒心里癢癢過，但是，非兒手里沒有錢。春節(jié)那會兒，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給的壓歲錢早叫他買了游戲卡和足球票了。這會兒，他只好假裝什么也看不見，扭著脖子往路邊的塔樓群里走。
    “嘿！小伙子！小伙子！今兒個不看小汽車啦？”
    賣玩具車的老頭兒抬頭看見了他的潛在顧客，毫不放松，沖著非兒喊了起來。
   非兒很高興能有人這么叫他，小伙子這個稱呼讓他覺得自己大了許多，他雖然已經(jīng)走過了老頭兒的地攤，但他為了對得起這聲招呼，還是繞了回來。他站在老頭兒的攤上看了看：“還是那幾樣啊�！薄翱刹皇锹�，又不是我做的，哪能一天變一樣啊。那天你看上的紅跑車還在哪。小伙子，真的咱買不起，可這玩具車，光看可就不過癮了。怎么樣，今天買了吧？”
    巧舌如簧的老頭托起小跑車，放在非兒眼前晃著。非兒一撓頭：
    “不行啊，我沒錢�！�
    “找你媽要去啊�！�
    老頭兒慫恿著非兒。
   非兒搖了搖頭，扭頭走了。末了，還是掃了紅跑車一眼。說心里話，非兒真喜歡它，爸爸開的出租車是個紅色的夏利，樣子自然沒有它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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