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故人》收入廬隱三篇小說。她的代表作《象牙戒指》、《海濱故人》、《一個著作家》,反映了五四時期知識青年的思想情緒,在當時的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共鳴,使廬隱成為五四時代最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一。 她的小說寫得流利自然,從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多是日記或書信體,帶有自傳性質(zhì)。
作品寫露沙等五位女青年,天真浪漫,用幻想編織著未來的自由王國。露沙小時未曾得到父母的愛,在教會學堂遭遇歧視,追求愛情又失敗,難得有幾位同窗摯友,也不能長相聚,所以深感世界的的寂寞與與人生的不幸,因之情緒也甚為感傷、悲觀。整篇小說好似用多愁善感的女子和無數(shù)淚珠串成的,有著巨大的感染力。
海濱故人
象牙戒指
一個著作家
海濱故人
1
呵!多美麗的圖畫!斜陽紅得像血般,照在碧綠的海波上,露出紫薔薇般的顏色來,那白楊和蒼松的蔭影之下,她們的旅行隊正停在那里,五個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們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綃的安琪兒,在天空微笑時,她們便各人拿著書跳舞般跑了來。黃昏紅裳的哥兒回去時,她們也必定要到。
她們倒是什么來歷呢?有一個名字叫露沙,她在她們五人里,是最活潑的一個,她總喜歡穿白紗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頭,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書,現(xiàn)在正是暑假期中,約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蓮裳、云青、宗瑩住在海邊避暑,每天兩次來賞鑒海景。她們五個人的相貌和脾氣都有極顯著的區(qū)別。露沙是個很清瘦的面龐和體格,但卻十分剛強,她們給她的贊語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氣很爽快,但心思極深,對于世界的謎仿佛已經(jīng)識破,對人們交接,總是詼諧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體格極瘦弱,她常常喜歡人們的贊美和溫存。她認定的世界的偉大和神秘,只是愛的作用;她喜歡笑,更喜歡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個智理比感情更強的人。有時她不耐煩了,不能十分溫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淚,有時竟至放聲痛哭了。蓮裳為人最周到,無論和什么人都交際得來,而且到處都被人歡迎,她和云青很好。宗瑩在她們里頭,是最嬌艷的一個,她極喜歡艷妝,也喜歡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學識,她常常說過分的話。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極反對她思想的近俗,不過覺得她人很溫和,待人很好,時時地犧牲了自己的偏見,來附和她。她們樣樣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學親熱,就在她們都是很有抱負的人,和那醉生夢死的不同。所以她們就在一切同學的中間,筑起高壘來隔絕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時候,她們五個人又來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瑩蹲在她的身旁,蓮裳、玲玉、云青站在海邊聽怒濤狂歌,看碧波閃映,宗瑩和露沙低低地談笑,遠遠忽見一縷白煙從海里騰起。玲玉說:“船來了!”大家因都站起來觀看,漸漸看見煙筒了?匆姶砹,不到五分鐘整個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許多水手都對她們望著,直到走到極遠才止。她們因又團團坐下,說海上的故事。
開始露沙述她幼年時,隨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這樣的海船。有一天因為心里煩悶極了,不住聲地啼哭,哥哥拿許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聲,媽媽用責罰來禁止她的哭聲,也是無效。這時她父親正在作公文,被她攪得急起來,因把她抱起來要往海里拋。她這時懼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聲。
宗瑩插言道:“露沙小時的歷史,多著呢,我都知道。因我媽媽和她家認識,露沙生的那天,我媽媽也在那里。”玲玉說:“你既知道,講給我們聽聽好不好?”宗瑩看著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許可與否,露沙說:“小時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你說說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瑩開始說了:“露沙出世的時候,親友們都慶賀她的命運,因為露沙的母親已經(jīng)生過四個哥兒了。當孕著露沙的時候,只盼望是個女兒。這時露沙正好出世。她母親對這嫩弱的花蕊,十分愛護,但同時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不免妨礙露沙的幸運,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經(jīng)派人來接她的母親,為了露沙的出世,終沒去成,事后每每思量,當露沙閉目恬適睡在她臂膀上時,她便想到母親的死,晶瑩的淚點往往滴在露沙的頰上。后來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親的熱情,變成憎厭露沙的心了!
還有不幸的,是她母親因悲抑的結(jié)果,使露沙沒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聲,便從此不斷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兇,連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親又急又痛,止不住倚著床沿垂淚,她父親也嘆息道:“這孩子真討厭!明天雇個奶媽,把她打發(fā)遠點,免得你這么受罪!”她母親點點頭,但沒說什么。
過了幾天,露沙已不在她母親懷抱里了,那個新奶媽,是鄉(xiāng)下來的,她梳著奇異像蟬翼般的頭,兩道細縫的小眼,上唇撅起來,露著牙齦。露沙初次見她,似乎很驚怕,只躲在娘懷里不肯仰起頭來。后來那奶媽拿了許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強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舊要找娘去,奶媽只把她摟在懷里,輕輕拍著,唱催眠歌兒,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為小時吃了母親優(yōu)抑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況且那奶媽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時哭了,奶媽竟不理她,這時她的小靈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體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并且頭上還生了許多瘡疥。這可憐的小生命,更沒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鳥兒全都輕唱著,花兒全都含笑著,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綠草地上玩耍,那時露沙得極重的熱病,關(guān)閉在一間廂房里。當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母親絕望了,又恐怕傳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著她瘦弱的面龐說:“唉!怎變成這樣了!……奶媽!我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來,不好就算了!”奶媽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當時就收拾起來,到第二天早晨,奶媽抱著露沙走了。她母親不免傷心流淚。露沙搬到奶媽家里的第二天,她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從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親的懷里,并且也不在她母親的心里了。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里路,是個環(huán)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筑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涌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nóng)夫,天天都在田地里做工;家里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里,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jīng)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jié)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面孔,現(xiàn)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里,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fā)。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jīng)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松蔭走了一程已經(jīng)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只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色的云,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大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鐘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zhuǎn)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只在西方還有些五彩余輝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fā)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松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云阻其去路。
我欲摯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巖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里,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漸轉(zhuǎn)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后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只有微嘆的余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