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如畫的倫敦郊野,五個可以說都是助人為樂的陌生人一道趕去救助一起熱氣球事故,但或許只不過一瞬間的猶疑、自私,一個大活人就在大家眼前頃刻間殞命。生命的如此脆弱易逝反而點燃了杰德瘋狂而執(zhí)著的愛,并由此導致喬及克拉莉莎的世界完全混亂失序。步入成熟、漸入佳境的麥克尤恩通過對于一場精神危機、一種精神疾患的細致展現(xiàn),嚴肅而又深刻地探討了人類的情緒、情感、意識乃至于人性本身的無限可能以及脆弱無依。
原著流暢的文字如電影膠片般一幕幕劃過,總能讓人勾勒出在隱忍的愛中喬飽經(jīng)煎熬的倦容。從喬的眼里,我們能明晰地看到一段炙熱的愛情在杰德的悄然介入下慢慢冷卻,一池原本平靜如鏡的春水如何被杰德的執(zhí)著吹皺,泛起漣漪。麥克尤恩頗具匠心地把克拉莉莎的信幾乎壓到了故事結(jié)尾,一氣呵成地從一個讓人驚嘆、截然不同的角度重述了故事始末,讓人猛然意識到這對原本相愛的人已是相隔天涯。
伊恩·麥克尤恩(1948—),本科畢業(yè)于布萊頓的蘇塞克斯大學,于東英吉利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從一九七四年開始,麥克尤恩在倫敦定居,次年發(fā)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學獎。此后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便與各類獎項的入圍名單互相交織,其中《阿姆斯特丹》獲布克獎,《時間中的孩子》獲惠特布萊德獎,《贖罪》獲全美書評人協(xié)會獎。近年來,隨著麥克尤恩在主流文學圈獲得越來越高的評價,在圖書市場上創(chuàng)造越來越可觀的銷售記錄,他已經(jīng)被公認為英國的“國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當今英語文壇上“奇跡”的同義詞。
第一章 事情的開端很容易標記。當時我們在一棵苦櫟樹下,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一陣強勁的風兒刮過,樹木擋住了部分風勢。我跪在草地上,手里拿著開瓶器,克拉莉莎遞給我一瓶1987年的瑪?shù)卢敿嗡_①。就在這一刻,就在時間地圖上針眼般精準的這一刻,在我伸手觸到那涼涼的瓶身和黑色箔片的這一瞬間,我們聽見一個男人大喊一聲。我們轉(zhuǎn)過頭,目光越過田野,望見了危險。緊接著,我就已經(jīng)在朝它跑去,動作十分干脆利落:我不記得自己丟下了開瓶器,不記得站起身,不記得做出要跑的決定,也不記得聽到克拉莉莎在身后叫我小心。多么愚蠢啊,我拋棄了我們在苦櫟樹旁那片鮮嫩的春日草坪上的幸福時光,飛快地奔進了這個錯綜復雜的故事里。喊聲再次響起,還夾雜著孩子的尖叫,在沿著灌木樹籬猛吹的咆哮狂風中,這些聲音顯得微弱無力。我跑得更快了。突然,從田野周圍又冒出四個男人,正像我一樣飛奔,朝現(xiàn)場集合。
我們先前看見的那只禿鷹正在三百英尺高空的氣流中翱翔、盤旋、俯沖,從它的眼里,我看到了這樣一幅圖景:五個男人正無聲地朝著一片百畝田野的中央跑去。我順勢順風,從東南方向貼近。距我左側(cè)二百碼遠,兩個農(nóng)場工人正并肩奔跑,剛才他們一直在修理那條沿田野南部邊緣伸展、緊挨著公路的籬笆。他們身后兩百碼開外就是那位名叫約翰·洛根的司機,他的車停在草場旁,一邊(抑或是兩邊?)的車門大開。杰德·帕里就在我的正前方,現(xiàn)在事后回想起來,這頗為離奇,他逆著風,從遙遠的田野另一邊大約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排山毛櫸下冒了出來。在禿鷹看來,我和帕里是兩個運動中的小點,我們身上的白襯衣在綠色原野的映襯下十分顯眼;我們正像戀人一樣奔向?qū)Ψ,對這份羈絆即將帶來的哀傷一無所知。這一即將擾亂我們生活的相遇,再過幾分鐘就要發(fā)生,而我們卻對它的深遠影響渾然不覺——這不僅僅是由于時間的阻隔,還因為原野中間的那個龐然巨物正以一種可怕的吸引力將我們卷入其中,與之相比,在它下面發(fā)生的那樁人間悲劇就顯得格外渺小了。
克拉莉莎當時在干什么呢?她說她正飛快地走向田野的中心地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克制住自己奔跑的沖動的。當它發(fā)生的時候——就是我即將描述的那樁事件,那場墜落——她差不多已經(jīng)趕上了我們,正處在絕佳的目擊位置上,因為她沒有參與營救,沒有被那些繩子和吼叫聲影響,沒有被我們致命的缺乏合作所妨礙。那樁事件發(fā)生后的一段時期里,我們執(zhí)迷地反復回顧這段記憶,我此處的描述也受到了克拉莉莎所見的影響,受到了我們告訴彼此的內(nèi)容的影響:后續(xù),這個字眼很適合在那片正等待初夏刈割的田野上發(fā)生的這件事。后續(xù),就像二期作物,受五月那場首度收割的刺激而茁壯成長。
我這是在有意拖延,遲遲不透露接下來的情況。
我在之前的時間段中徘徊,是因為在那個時候,這樁事件接下來的發(fā)展還有多種可能的結(jié)果:在禿鷹的眼里,六個聚集的身影在平坦的綠色田野中構(gòu)成了一幅賞心的幾何圖形,很顯然,這塊田野就像空間有限的斯諾克臺球桌面。最初的擺放位置、力的大小和力的方向,決定了接下來所有球滾動的方向、所有的碰撞和回轉(zhuǎn)的角度。還有頭頂那籠罩大地的陽光、綠色臺面呢似的田野和所有運動中的物體,都是那么清楚明晰。我想,在我們接觸前,當我們還在集合過程中的時候,我們保持了一種數(shù)學的優(yōu)雅之美。我還在描述我們的分布位置、相對距離和羅盤方位——因為就它們而言,這是我保持清醒的最后時刻,之后我就什么也搞不清楚了。
我們在奔向什么呢?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完全弄明白。不過,就其表面而言,答案乃是:一只氣球。不是漫畫人物說話或思想時出現(xiàn)的那種氣球形狀的對話框,或者,打個比方吧,也不是那種光靠熱空氣升空的氣球。它體型巨大,充滿氦氣——這種元素氣體在星辰問的核熔爐中由氫氣煉就而成,是宇宙中物質(zhì)增生和變化過程以及其他許多事物(包括我們自身以及我們的一切思想)誕生的首要因素。
我們正奔向一場災難,它本身就像一座熔爐,其中的熱量能使眾人的身份和命運扭曲變形。在氣球的底部掛著一只吊籃,里面有一個男孩,而在吊籃邊上,一個男人正緊緊抓住一根繩索,急待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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