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豌豆的春天

三 三

一
在那之前，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像窗前那些遲開的香豌豆，在春天的風里，眉目輕掩著，美在深睡。
清晨，我騎著爸爸那輛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穿過小巷，人們一聽到這咣當、咣當的聲音，就知道我去上學了。拐彎處，是一個緩坡，每次騎到這里，總會讓旁邊院子里的阿婆揪起心來，她會忍不住隔墻喊上一聲：“丫頭，慢點兒騎！”話音未落，我早已疾馳出去老遠了。
放學回來的路上，我會捎上一兩個鄰居家的小孩；有時，他們招呼也不打一個，從后面追上來，跳上后座，車子晃了幾晃，最后還是被我穩(wěn)住了，回頭沖他們笑著嚷嚷：“嚇死我啊！”一路嘰咕亂笑著騎回家去。一進巷口，車子倏地輕快起來，回頭一看，小鬼們嘯叫著，消失在各自家門口。
如果在院子里碰見媽媽，她會嘟噥上一句：“沒有個女孩樣兒，整個一個孩子頭！”我知道接下來媽媽會說：“你看人家屠艾艾……”屠艾艾和我一個班，文靜，有禮，走路一款一款的；媽媽不知道的是，她每天換一件花衣裳，眼睛瞟啊瞟地看男生……不等媽媽開口，我先岔開話頭：“小哥回來沒有？小哥——”我大聲喊著，三步兩步跑上了小哥的閣樓。
不怪媽媽會嘮叨，在班里，我各方面都不出挑，這個年齡女孩子所熱心的，我也不怎么上心。一年四季的妹妹頭，臨上學前用梳子胡亂刷兩下；小哥一件穿小的毛衣，晃晃蕩蕩穿在我身上，露出纖細的脖頸和手腕。
“你的眉目之間有一種混沌未醒之氣�！蹦贻p的語文老師對我說。她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農民望著晚熟的稻田。一天，她悄悄地把我叫到一邊，讓我把一封信交給鄰班一位男老師。信是送到了，可是送錯了人�！霸趺磿�送錯呢？除了眼鏡，他們長得沒有一個地方一樣啊！”語文老師又羞又急，瞅著我直嘆氣。我一臉無辜地站在那兒，在我眼里，除了爸爸和小哥，那些男人都長得一個模樣��！
小哥只比我大三歲，卻早以大人自居了。一天，他和幾個同學去看電影，我也想跟了去。小哥死活不干，說那是大人的電影，小孩子看不得，三拐兩拐就把我給甩掉了。我哼哼唧唧地小聲哭著，飛跑著滿大街找他們，最后，還是讓我抄近路給截住了。小哥氣得哇哇大叫，就地打著轉，這時，旁邊一個高個子的同學擺擺手，說：“算了，帶上她吧�！币宦飞希�他們在前面走，我懷著得勝的心情跟在后面。臨進電影院時，小哥還陰沉著臉，回頭叮囑我：“我不讓你看的時候，你可別看��！”
那是一部大人看的電影，老是吵嘴啊、哭啊、鬧啊，很沒意思，看著看著我就有些困了。后來，我聽到那個高個子男生湊近小哥悄聲說道：“到了！到了！”小哥摘下帽子，啪一下扣在我的頭上，遮住了我的半個臉：“行啦，別看了！”
這時，我困得眼皮上像壓了一座山，連反抗一下都沒有，歪在椅子扶手上，睡著了。

二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因為那聲音、那綠色，以及空氣中流淌的茴香草的氣味和著柔風的輕拂充滿胸間，從而引發(fā)了一個小女孩初次的心動與愛戀。如果要怪罪，那就怪罪那個春天吧。
我不時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遠方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從哪里而來。路兩邊的樹，仿佛一夜之間，被涂上了一抹新綠，那種有著清芬透明的氣味，毛茸茸的鵝黃綠。風，輕柔柔地吹在身上、臉上，空氣中流淌著一種好聞的茴香草的清香。
是春天了！我忽然想起來，那是冰河解凍的聲音啊！
我站在風里，在冰的裂響聲中，有生以來第一次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再多看看這綠吧，也許到不了明天，這透明欲滴的綠色就會變深、變老，要想再看到它，就要等到來年。
我一路走走停停，一顆心被這春天搞得詩人般的柔軟和傷感。
回到家，我想跟媽媽說說這事，可她正忙著做飯，沒空答理我。我站在樓下喊小哥。媽媽忙擺手說：“噓！踢了一天的球，睡覺呢�！边@么好的良辰美景，卻悶在屋里睡大覺，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注意春天的到來，就噔噔噔地跑上了樓。
繞過門口那個臟兮兮的足球，我走進去，見小哥趴在床上正呼呼大睡。他累了一向就愛趴著睡。
沙發(fā)上還睡著一個人。
他的頭枕著沙發(fā)扶手，兩條長腿擱在一張木凳上。
我正想輕手輕腳地退出來，這時，我的眼睛被他手里握著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個粉色的線團，是我昨天在這兒織手套時丟在沙發(fā)上的。線團的一端連著織了一半的手套，此刻，它正靜靜地躺在沙發(fā)腳邊。
他那么安靜地睡在那兒，微微蹙著眉頭，手里握著那個線團。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是被清風拂過的琴弦，輕輕發(fā)出一串美妙的顫音。啊，男孩到底是怎樣一種神秘的動物？他有著怎樣的構造、質地和氣味��？
如果說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機緣，那么，沙發(fā)上這個手握著線團熟睡的男孩，他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喚醒了我身體里一直沉睡的女性意識。從這一刻起，屬于我的少女時代開始了。
我走過去，撿起地上插著竹針的半只手套，拿在手里，可是接下來不知該拿它怎么辦，因為它的另一端，正握在他的手里。
應該不會醒吧，他睡得那么沉，而那只線團，只是被他虛虛地握著。
我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從他手里一點一點地往外扯那個線團，不時警覺地看一眼那張熟睡的臉。第一次和一個男孩離得這么近，我真擔心自己咚咚的心跳會把他驚醒。他長得不是很好看，也不算難看；眉毛很粗，額頭上理直氣壯地生著一兩顆青春痘。我忽然記起來，他不就是上次看電影時，那個說“算了，帶上她吧”的高個子男生嗎？
眼看那只毛線團就要從他的手掌里突圍出來，忽然，他的眉頭倏地跳了一下，我心里一慌，手里一哆嗦，一縷毛線勾住了他的手指頭。這時，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我，仿佛在仔細辨認我的臉。我嚇得呆在那兒，手里捏著那搶救出一半的線團。接著，他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拿了那只線團，面紅耳赤，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