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式人體標本 京都科學(xué)標本
　　我一說要為寫這本書去京都參觀人體模型制造工廠，幾個朋友都著實羨慕起來。
　　“噯，那人體模型，就是……噢，就是小學(xué)物理試驗室里懸吊的那家伙吧？頭蓋骨可以‘喀嚓’一聲卸下來，紅色肌肉抽筋似的一動一動……”
　　“正是�！�
　　“心臟紅紅的，肝臟是褐色……羨慕�。∫惶崞鹦�學(xué)來，我就條件反射地想起那東西。靜悄悄的幽暗走廊，物理試驗室，放幻燈片用的厚厚的黑窗簾，四周漂著一股酒精味兒……接下去就是人體標本。整個標本看上去有點兒舊，但內(nèi)臟顏色鮮亮鮮亮的，蠻有說服力。令人懷念啊！運動會啦郊游啦壓根兒想不起來了，人體標本那條小腸的摺子卻至今歷歷在目，不可思議��！”
　　那么，全國數(shù)百萬……可能沒那么多……數(shù)十萬人體標本愛好者們，人體標本工廠馬上就要出場了。說實話，我也決不是討厭人體標本的一方。用紙巾包起自己喜歡的女孩的十二指腸到處走來走去，那種怪異的愛好我當然沒有，但不管怎么說，還是和上面的朋友一樣，少年時代曾被物理試驗室里齊刷刷一字排開的骨骼和能夠拆卸的人體標本以及福爾馬林浸泡的莫名其妙的白慘慘的動物所吸引，餓虎撲羊一樣盯住不放。我想——雖然只是我隨便想像——世上恐怕所有人都有同樣的體驗。
　　為什么骨骼和人體標本會如此強烈地吸引孩子們呢？
　　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孩子們第一次遇上“生與死的隱喻”的緣故。在那些標本面前，孩子們得以第一次將“自己”這一存在相對化。自己的皮膚——滑溜溜光潤潤的皮膚下面居然存在著如此五顏六色奇形怪狀彎彎曲曲重重疊疊的五臟六腑，再往下還有白得仿佛漂白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骨骼——他們知曉了這一事實。內(nèi)臟象征著不確定的生，骨骼象征著死。
　　當然不是說他們當場就清楚地認識了所有一切，認識恐怕是在很久以后。但他們在物理試驗室昏暗的一角知曉了這一系統(tǒng)朦朦朧朧的存在形式，并且作為一個里程碑在他們心中留下了烙印。
　　這同那個有名的古埃及晚餐會有些相似。埃及人在盛大的晚餐會開始前，讓侍者拿著裝入棺材的骨骼在會場里走動，使人們想起無可回避的死的存在：
　　“在生之高潮中想到死！”
　　
　　但是，自不待言，人們并不是為了喚起哲學(xué)省察而制作骨骼標本的，也不是對作為某種隱喻的內(nèi)臟施以色彩，而僅僅是在制作“以教育為目的的標本”。
　　這座工廠——正式名稱叫“京都科學(xué)標本株式會社”——位于京都站以南，沿國道1號線南行二十分鐘就到。這一帶基本上空空蕩蕩，高速公路附近剩有一塊塊的零星空地和農(nóng)田。因為距伏見不遠，還可以看見古舊的清酒倉庫。電線桿上左一張右一張貼著接客女郎花花綠綠的廣告畫。雖說事不關(guān)己，但我還是不由得懷疑：在這種悄無人息的郊外路上行走的人，看了廣告畫莫非會忽然發(fā)動情欲不成？這里的景致在所有意義上都不足以刺激人們的想像力。
　　“京都科學(xué)標本株式會社”的建筑物也并非足以搖撼來訪者想像力的那一類型，不甚舊也不很新，極其平常的即物式三層建筑。無須說，雖然是制作人體標本的公司，但建筑物也并非羅杰?科曼式或安迪?沃霍爾式的。公司后面連著兩棟廠房，大的是制作佛像、美術(shù)工藝仿制品、庭石、同實物一般大小的瀑布（竟有這東西�。┑墓�廠，小的是教育器具制作部——即制作我們此次采訪的對象人體標本的部門。美術(shù)工藝部是最近才發(fā)展起來的部門，加之制作的東西也相應(yīng)讓人開心，很有一種美術(shù)大學(xué)工作室那樣的氣氛，甚至有年輕的女職員。而制作人體標本的部門——雖然被允許參觀還這么說，是不妥的——不但建筑物陳舊，務(wù)工人員也以年長者居多�？偟恼f來，情景絕對算不上歡快，不是招呼一聲“干得可好”就應(yīng)聲“勝利、勝利”那種生機勃勃多姿多彩的工作場所。
　　工廠的情況往后放一放，我們決定先參觀設(shè)在公司三樓的展示室，以確認這家公司到底生產(chǎn)什么。說起來東西真夠多的，遺憾的是不能一一介紹。只見到難以形容（這么說倒也不難）的奇妙標本一排排的，把個足夠大的房間擺得滿滿的。
　　走進展示室，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曾經(jīng)的骨骼模型和人體解剖模型。這兩種模型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整齊地排列在玻璃櫥里。最高檔的人體解剖模型有幾百個部件，身高約150厘米，內(nèi)臟自不用說，就連肌肉都能逐一分解，且男女有別，極有視覺沖擊力，其精細程度簡直讓人嘆為觀止。能在幾分鐘之內(nèi)將幾百個零零碎碎的部件組裝起來嗎——假如深更半夜一個人做此游戲，很可能走火入魔。不過，這般精巧的東西是給醫(yī)科大學(xué)那類專門機構(gòu)用的，一般用的是15-30個部件、身高100-120厘米的。我們在小學(xué)物理試驗室看見的大約為15個部件，同一百個部件的相比，分明是哄小孩的玩意兒。二者之差不亞于F15鷹（Eagle）戰(zhàn)斗機比之賽斯奈（Cassna）飛機。
　　一百個部件的標本不帶皮膚，肌肉大體裸露在外，說即物式也好，實戰(zhàn)式也好，反正相當有沖擊力。因此，即使分為男女，從外觀上也很難一眼看出男女，非查看乳房和生殖器不可。問題是，乳房這東西剝?nèi)ヒ粚悠ぞ拖喈斪屓瞬豢臁＿^去TheImpressions 有一首走紅歌曲，唱道“Beauty is Only Skin-deep”，的確言之有理，剝?nèi)ヒ粚悠ぃ�美女也罷丑女也罷都是一回事。
　　骨骼模型也有種種檔次。標準的高160厘米，合成樹脂制，臟了能用肥皂清洗，非常方便。骸骨模型當然有普通的純白之物，但其中也有彩色的或按部位分涂顏色的全彩頭骨模型，這東西不無LSD意味，頗具迷幻效果。
　　總之，這些物件一排排逼匝地擺在這里，光看都相當緊張，無論怎么想都不能說是尋常光景。緊張也沒用，還是要請營業(yè)科的橫山君講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