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
我們在110國道沿線看到了許多奇石的廣告牌。這些廣告牌首先出現(xiàn)在河北省境內(nèi)，那里地勢偏僻，唯一的顏色來自沿路設置的廣告旗。這些廣告旗呈紅色，上面寫著兩個很大的漢字：奇石。從字面意思來看，“奇石”指的是奇怪的石頭，不過“奇”這個形容詞也有“非凡”和“罕見”之意。這些廣告旗被大風撕扯得破舊不堪。我們正往西北方向，也就是春季暴風雪的方向行駛。現(xiàn)在下的僅是雨水，不過我們已經(jīng)看見橫在前方的是什么東西——迎面開來的汽車上已經(jīng)凝結(jié)了前方的天氣狀況。車輛多是裝載著從內(nèi)蒙古往南運輸貨物的解放牌大卡車，車上成堆的箱子和籮筐已經(jīng)覆蓋著積雪。一輛輛大卡車頂著橫風從大草原駛過來，走到此處那些冰凍的貨物已經(jīng)往右傾斜，宛如怒海小舟。
我駕駛著租來的切諾基吉普車，麥克高提格順路搭我的車。如果一切順利，我可以一路開到青藏高原。我們相遇于和平隊，在結(jié)束服務期之后各自找到辦法留在了中國：我當自由作家，高提格在西南開了一家酒吧。不過，我們偶爾會在路上相遇，純粹因為舊情難忘的緣故。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路經(jīng)過了五六處奇石廣告牌。
“邊上是什么？”高提格終于開了口。
“不知道。我之前沒走過這條路�！�
廣告旗樹立在水泥白瓷磚建成的小商店門前，似乎每往前開進一步，他們就愈發(fā)引人注目�！捌媸�”指的是具有其他形狀的任意一塊石頭。它在全國的旅游景點已經(jīng)成了一種必備之物；人們在黃山可以看到名為“仙人下棋”和“犀牛望月”之類的自然形態(tài)。收集者購買小塊石頭；這些小石頭有時候甚至被雕刻成適當?shù)男螤�，或者帶有某種礦物圖案，這樣的圖案讓我們覺得既神秘又熟悉。我對奇石沒有一丁點興趣，可它們在河北省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如此欣欣向榮，倒讓我感到有幾分神秘。什么人會購買這樣的玩意兒？駛過二十多面廣告旗之后，我終于把車停了下來。
    走進店鋪，物品的擺放顯得很怪異。整個房間擺了滿滿一圈展柜，只在入口處留了一個小口子。一位店員微笑著站在口子的邊上。高提格走后面，我從一排排桌子邊上擠了 奇石
    我們在110國道沿線看到了許多奇石的廣告牌。這些廣告牌首先出現(xiàn)在河北省境內(nèi)，那里地勢偏僻，唯一的顏色來自沿路設置的廣告旗。這些廣告旗呈紅色，上面寫著兩個很大的漢字：奇石。從字面意思來看，“奇石”指的是奇怪的石頭，不過“奇”這個形容詞也有“非凡”和“罕見”之意。這些廣告旗被大風撕扯得破舊不堪。我們正往西北方向，也就是春季暴風雪的方向行駛�，F(xiàn)在下的僅是雨水，不過我們已經(jīng)看見橫在前方的是什么東西——迎面開來的汽車上已經(jīng)凝結(jié)了前方的天氣狀況。車輛多是裝載著從內(nèi)蒙古往南運輸貨物的解放牌大卡車，車上成堆的箱子和籮筐已經(jīng)覆蓋著積雪。一輛輛大卡車頂著橫風從大草原駛過來，走到此處那些冰凍的貨物已經(jīng)往右傾斜，宛如怒海小舟。
    我駕駛著租來的切諾基吉普車，麥克高提格順路搭我的車。如果一切順利，我可以一路開到青藏高原。我們相遇于和平隊，在結(jié)束服務期之后各自找到辦法留在了中國：我當自由作家，高提格在西南開了一家酒吧。不過，我們偶爾會在路上相遇，純粹因為舊情難忘的緣故。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一路經(jīng)過了五六處奇石廣告牌。
    “邊上是什么？”高提格終于開了口。
    “不知道。我之前沒走過這條路�！�
    廣告旗樹立在水泥白瓷磚建成的小商店門前，似乎每往前開進一步，他們就愈發(fā)引人注目�！捌媸�”指的是具有其他形狀的任意一塊石頭。它在全國的旅游景點已經(jīng)成了一種必備之物；人們在黃山可以看到名為“仙人下棋”和“犀牛望月”之類的自然形態(tài)。收集者購買小塊石頭；這些小石頭有時候甚至被雕刻成適當?shù)男螤�，或者帶有某種礦物圖案，這樣的圖案讓我們覺得既神秘又熟悉。我對奇石沒有一丁點興趣，可它們在河北省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如此欣欣向榮，倒讓我感到有幾分神秘。什么人會購買這樣的玩意兒？駛過二十多面廣告旗之后，我終于把車停了下來。
    走進店鋪，物品的擺放顯得很怪異。整個房間擺了滿滿一圈展柜，只在入口處留了一個小口子。一位店員微笑著站在口子的邊上。高提格走后面，我從一排排桌子邊上擠了過去，隨即聽到了巨大的摔倒聲。
    我轉(zhuǎn)過頭去。高提格僵在了那里；水泥地上滿是綠色的碎片�！霸趺戳耍俊蔽覇柕�。
    “他碰倒了！”那位店員說道。他抓起了高提格的衣襟�！澳愕囊路�把它掃了下來�！�
    我和高提格看著一地的碎片。過了一會兒，我問道：“這是什么？”
    “玉石，”那位店員回答道�！笆且凰矣竦穹�船。”
    我終于辨認出了那些部件：被摔壞的船帆的一角、扯斷的纜繩。那是一艘中國的商人們喜歡擺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以求好運的帆船模型。帆船的材料看上去像是從工廠里弄出來的廉價仿冒玉石，而整艘帆船已經(jīng)摔散——地上竟有五十多片碎片。
    “沒事兒，”那位店員樂呵呵地說道�！跋鹊角斑吢�慢看慢慢選，也許你還想買點別的東西呢�！�
    身邊全是展柜，我倆站在房間的一角，仿佛兩只籠中困獸。高提格的雙手都在發(fā)抖，我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真是你打翻的嗎？”我用英語問道。
    “不知道，”他回答道�！拔沂裁炊紱]感覺到，不過我也不敢確信。我一走過它就掉下來了�！�
    我從未遇見過貨物摔碎了還能如此平靜的中國生意人。第二個人提著掃帚從邊上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他把帆船碎片掃到一堆，然后就離開了。又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直至大門邊站了三個人。我?guī)缀蹩梢钥隙�，這就是一場蓄意栽贓；我聽說過，有的古董商店自己把花瓶砸碎，然后怪罪于顧客�？晌覀儾烹x開北京幾個小時的時間，連所在的縣名是什么都還不知道。高提格已經(jīng)變得出奇地平靜——只要犯了事，他總會這樣。除了挑選“奇石”，我們誰也想不出別的好法子。
    
    我和高提格都于1996年加入和平隊，當時做志愿者工作似乎有點不太合潮流。自約翰F肯尼迪總統(tǒng)在冷戰(zhàn)的巔峰期建立和平隊以來，這個組織的個性一直隨美國的政治氣候變化而變化。當時，和平隊一下子大受歡迎，對于關心美國應該在發(fā)展中國家扮演什么角色的理想青年十分具有吸引力。越戰(zhàn)之后，隨著美國在外交政策上遭遇犬儒主義浪潮，和平隊這一組織跟著成為受害者。自“911事件”以來，和平隊的重要性又一次發(fā)生了改變——現(xiàn)在任何加入和平隊的人可能都對戰(zhàn)爭時期個人應該承擔的責任進行過認真的思考。
    不過，1990年代中期并沒有國內(nèi)大事件在志愿者心中具有相當?shù)姆至俊：茈y說清楚是什么東西讓人產(chǎn)生動機要去海外待上兩年，而我們加入它的理由千千萬萬。我所知道的志愿者大多懷揣一絲理想主義，但通常予以輕描淡寫，人們有時候覺得說起這樣的詞語會讓人很不自在。高提格告訴我，和平隊在對他進行面試的時候，要他把自己的“社區(qū)義務”按照五級制進行評價。高提格給自己打了個三分。沉默了好久，面試官才開始發(fā)問。你曾經(jīng)在毒品治療中心工作過，對嗎？你目前在教書，對嗎？他終于說了句：“好吧，我給你打四分�！备咛岣窈髞砀嬖V我，他報名的理由之一是他在明尼蘇達州的女朋友說要認真考慮兩個人的關系。我在其他志愿者那里也聽到過同樣的說法——硬著頭皮也要做的一件難事就是想個最簡單的辦法結(jié)束兩個人之間的關系。
    當時，我可不想告訴面試官我的真實動機。我需要時間用于寫作，但又不愿意再去讀書，而且不敢想象找一份平常的工作會是什么樣。我很高興有了學習外語的念頭；教幾年書的想法我也很有興趣。我覺得和平隊的工作不會那么機械死板，我很喜歡這一點；而他們又把這樣的工作稱之為志愿者，所以我父母親也感到十分高興。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住在密蘇里州，同為天主教徒，對肯尼迪的記憶相當愉快——我后來才知道，和平隊曾經(jīng)招募過大量的天主教徒。不知何故，它尤其受到中西部人的歡迎。我們那一年派往中國的十三名志愿者中，有六個人來自中西部各州，三個人來自明尼蘇達州。這跟中西部各州篤信的自由主義有關，不過其中也有逃離的成分。有同伴之前從未出過國門，來自密西西比州的一位志愿者之前從未乘坐過飛機。
    我們都沒想過會來到遙遠的中國。沒有人在那里生活過，除了一點點基礎，也沒有人學習過他們的語言；我們對于中國歷史實際上一無所知。我們了解到的第一點，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中國對我們的前往十分懷疑。我們得知，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政府指責和平隊跟中央情報局扯上關系。這些東西從未公開表述，但中國仍然有一幫人對于接納和平隊抱著提防的態(tài)度。直到1993年和平隊才首次向中國派出教師，我是第三批。
    我們一定受到了嚴密的監(jiān)控。我時常想弄明白，中國的安全官員是怎么思考的——是不是我們的無知迷惑了他們，或者令他們愈發(fā)懷疑我們。他們一定想琢磨個明白，這一幫家伙有什么共同點，美國政府偏偏選中他們派到中國來。為了確保從評估中抽身而出，總得有幾個倒霉鬼以備聽用。在我之前一年，一位從美國海岸警衛(wèi)隊退休的老人也加入了進來。大家都叫他“上尉”，他還是美國著名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拉什林寶的忠實粉絲；在培訓活動上，他穿了一件羅納德里根體恤衫，這讓他在即將任教的中國大學校園里顯得非常扎眼。一次，和平隊的一位官員對他說：“你也許應該換一件襯衣�！鄙衔净卮鸬溃骸澳阋苍S應該再讀一讀憲法�！保ㄟ@事就發(fā)生在成都。）一天，上尉給中國的青年學生上課，他在黑板的中間畫了一根線，并在左右兩邊各寫上“亞當斯密”和“卡爾馬克思”�！昂�，同學們，咱們開始上課，”他高聲說道�！斑@個可以；這個不可以�！苯Y(jié)果呢，他因為在成都街頭的一場爭吵中毀壞出租車側(cè)視鏡而被和平隊掃地出門。（爭吵碰巧發(fā)生在馬丁路德金紀念日那一天，本是相當不錯的素材，卻很可能未被中國的安全官員記錄在案。）
    沒過多久，大家?guī)缀蹙涂赡芡�記了誰為什么把我們派到那個地方。我們大多在偏僻地方規(guī)模不大的大學教書，跟和平隊很少有直接的聯(lián)系。只是偶爾從上面?zhèn)飨聛淼囊恍┱n程方面的要求，比如“綠色英語運動”等。這是一個全球性的項目：和平隊希望從事教育工作的志愿者將環(huán)保主題融入到自己的教學活動中。我在中國的一個同伴非常審慎地開了頭，以“吐痰是好還是壞”為題組織了一場辯論。這一下子把全班分成了兩派。一部分學生群情激奮地說，很多中國人從事的職業(yè)就是撿拾垃圾，如果沒有了垃圾可撿，他們肯定會失業(yè)。沒有了垃圾，他們靠什么吃飯？除了“綠色英語運動”得以有效結(jié)束，這一場辯論沒有明顯的輸贏。
    這樣的經(jīng)歷會改變一個人，只是改變的結(jié)果不一定符合你的預期。對死硬的理想主義者而言，這樣的工作真是糟糕透頂，他們大多干到最后便沮喪不已，十分不開心。實用主義者可以做到最后，明智的人還給自己的每一天都確定了細微的目標：學一個中文詞組，或者給渴求的學生教一首詩歌。長遠的目標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一邊。靈活性最重要，幽默感同樣如此。和平隊的手冊里沒什么好玩意兒，美國人對于發(fā)展中國家的看法相當?shù)囊唤z不茍——有的國家需要拯救，有的國家需要害怕。這對于共產(chǎn)主義同樣如此，他們的宣傳絲毫沒有幽默感。不過，中國人本身倒是出奇地心境開朗。他們看見事情都會哈哈大笑，其中包括我：我的鼻子，我穿的衣服，我說的中文。對于固執(zhí)地以美國人身份為榮的人來說，這個地方糟糕透頂。有時候，我把和平隊想成是逆向避難機構，它把我們這些失落的中西部人遣送至此，把自己變成了唯一一個教會美國人拋掉國民性格的政府機構。驕傲、抱負、缺乏耐心、想控制的本能、想積累的欲望、宣傳的沖動——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被拋在了腦后。
    
    這家商店有幾塊像食物的奇石。這在中國是比較流行的藝術主題，我認出了幾樣舊時最愛：石頭雕刻的大白菜、石頭做成的臘肉串。還有些石頭經(jīng)過打磨，顯出了神奇的礦物肌理，不過因為緊張的緣故，它們在我的眼里看起來大同小異。我隨便挑選一件問起了價格。
    “兩千元，”那位店員說道。他看出我有些退卻的樣子——那畢竟將近250美元啊�！安贿^可以便宜點賣給你，”他緊接著補充了一句。
    “你看，”高提格對我說道�！斑@里的其它東西就算掉到地上也不會摔壞�！�
    他說得沒錯——這事兒徹頭徹尾地奇怪。首先，玉雕帆船怎么會擺放在那個地方？作為救命稻草，我指望高提格的體格也許可以避免暴力沖突。他身高一米八六，塊頭很大，蓄著短發(fā)，長著日耳曼人的大鼻子，中國人往往看了吃驚不已。不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這么溫和的人，我倆很勉強地向大門口走去。那個人還站在那里�！皩Σ黄�，”我說道�！拔也幌胭I�！�
    店員指了指那一堆綠色的帆船碎片。“怎么辦？”他小聲地問道。
    我和高提格合計了一下，決定以五十元開始起價。他從錢包里掏出了鈔票——相當于六美元。店員一言不發(fā)地接了過去。走進停車場的時候，我準備著有人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發(fā)動切諾基，轉(zhuǎn)動方向盤，急駛上了110國道。車開到張家口，我們倆還止不住地發(fā)抖。我們在一家大卡車停車點停下來吃午飯；我大口大口地喝著茶，以平復自己的神經(jīng)。一看我們是美國人，服務員一下子來了勁頭。
    “我們老板去過美國！”她說道。“我這就去叫她！”
    老板是個中年人，頭發(fā)染成了深黑色。她來到我們的餐桌跟前，以夸張的姿勢呈上了名片。名片的一面印著中文，另一面印著英文：
    
    美利堅合眾資源有限公司
    中國辦事處副主任
    金芳柳
    
    上面燙金印著美國的總統(tǒng)徽章，粗劣不堪。除了那只鷹，這個徽章跟美國的正宗原版大致相似：張家口的這一只鷹比美國的同類胖了不少。它的翅膀顯得臃腫，脖子顯得粗大，雙腿肥得像鼓槌。即便放下盾牌和箭頭，我還是懷疑這只鳥能不能飛起來。名片的一角印著幾個小字：
    
    名譽主席
    杰羅德R福特總統(tǒng)
    
    “這是一家什么公司呀？”我問道。
    “我們在張家口經(jīng)營的是餐飲業(yè)，”那女子回答道。她告訴我，她的女兒在弗吉尼亞州的羅恩奧克市也開了一家餐館。
    我指著名片的一角問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福特，”金女士用中文說出了福特的名字。“他當過美國總統(tǒng)。”
    “他跟你們這家餐館有什么關系嗎？”
    “只是個名譽頭銜，”金女士回答道。她擺了擺手，仿佛在說，沒必要讓福特知道我們在張家口開的這家不起眼的大貨車停靠站！她給我們打了折，還叫我們下次再來。
    我們在集寧停下來過夜。氣溫已經(jīng)降到了零下十多度；雨已經(jīng)變成了雪；我一看見旅館就停下了車。這里的地名是蒙古語——烏蘭察布——賓館的大廳如此寬敞，竟然擺了一條保齡球道。我們在前臺登記的時候，耳邊滿是球和瓶的撞擊聲。至此，我對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胸有成竹。
    
    跟高提格一起旅行完全是打好主意去冒險。跟他在一起，總會遇上有趣的事情，而他往往不慌不忙，不過他對于舒適和安全的標準如此之低，以致幾乎沒有任何評論。在我所知道的來和平隊里逃避的中西部人中間，他做得最為過分，以致根本沒有回家的跡象。當我們那一批人在舊金山做行前集合時，高提格攜帶的行李最少。他隨身攜帶的錢不到一百美元，那是他所有的積蓄。
    他來自明尼蘇達州西南部，從小由單身母親撫養(yǎng)長大。她十九歲就有了兩個孩子，從此便四處尋找工作——酒吧服務、辦公室文秘、假日酒店服務生。后來，她在一家面包袋繩制造廠的生產(chǎn)線找了一份工作，這家工廠位于明尼蘇達州沃星頓市，鎮(zhèn)上只有一萬人口。他們家先后住過家庭拖車停車場和公寓房；還在農(nóng)場上居住過一年，因為前一位租戶是高提格媽媽的朋友，已在一場摩托車事故中丟了性命。他們一家的生活主要圍著摩托車打轉(zhuǎn)。高提格的母親是個虔誠的自行車手，他們經(jīng)常在夏天去中西部參加哈雷-戴維森大賽或者競技表演。他看著母親的朋友在“猴子上樹”之類的節(jié)目中相互比拼，女人從摩托車上一躍而起，抓住懸在低空的繩子并前后擺動，男人繞著障礙賽道往前騎行，女人趁著摩托車返回的時候穩(wěn)穩(wěn)地落下來。還有一項比賽是看哪一位女子坐在行駛的摩托車上能夠把繩子上掛著的熱狗咬下最大的一口。高提格第一次跟我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在中國看到的事情一點不算稀奇。他說他一直非常討厭摩托車。
    
    他是家里唯一喜歡讀書的人。他讀到十一年級就畢業(yè)了，因為明尼蘇達州有一個項目，如果中學生提前畢業(yè)，州政府可以為其支付一年的大學學費。在明尼蘇達大學的莫里斯校區(qū)，高提格主修起了英語，隨后進入該大學的曼卡托校區(qū)進行研究生學習。就在研究生學習期間，他申請加入了和平隊。他從小就對商業(yè)經(jīng)濟有所見識，覺得這是遠赴海外最好的辦法。
    來到中國之后，他被分配到四川南部的小城市樂山從事英語教學。他抽空跟另外兩名志愿者一起組織戲劇表演：學生版的《白雪公主》。學校很快就認識到其中的宣傳良機，庚即組織了巡回表演。其他志愿者沒過多久都先后抽身而出，但高提格對什么事情都非常癡迷。他領著《白雪公主》劇組上了路，坐著公共汽車在全省巡回表演，曾經(jīng)一天在各個中學校進行了三場演出。為了政治原因，他們只好把劇目改頭換面。伐木人原本是反面人物，但學校領導堅持喜劇的結(jié)尾應該有利于無產(chǎn)階級，于是伐木人改過自新，還進行了一番自我批評。作為巡回文藝表演的一部分，銅管樂隊演奏了《國際歌》，一名學生翻唱了理查德馬克斯的《此情可待》，高提格抱著藍色吉他走上舞臺唱起了《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被人圍著索要簽名。在穿行于各城鎮(zhèn)的顛簸之旅中，《白雪公主》的演員們扯著嗓子高聲唱歌，大肆啃著新鮮的甘蔗桿，把甘蔗渣直接吐在了公交車的地板上。高提格告訴我，那是他在和平隊服務期間感覺最難耐的十天時間。
    他中文學得很快。一抵達中國，和平隊就給我們安排了兩個半月的密集學習，那之后便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雇請私人教師。不過，最好的策略是去大街上閑逛，隨便找人說話。高提格在這一點上具有非常理想的人格魅力：他有耐心和好奇心，而且永不知疲倦。像中國人所說的那樣，他還是個喝酒的好手。像四川的鄉(xiāng)下人那樣，他學會了用牙齒開啤酒瓶。
    一年秋天，他去中國最西邊的荒野地區(qū)新疆旅游。他一個人在天山扎寨露營。他偏離旅游線路去攀爬巖石，結(jié)果被蛇咬到了手指。先是手指紅腫，接著是整只手掌都腫了起來。他花了四個小時回到自治區(qū)的首府烏魯木齊市。至此，紅腫已經(jīng)蔓延至整只手臂，痛得他死去活來。他找到公用電話，給住在成都的和平隊醫(yī)療官打來了電話。醫(yī)療官確認了癥狀：聽起來像是肌溶性毒蛇惹的禍，他需要盡快住進醫(yī)院。
    他向路過的行人求助，一位年輕的女子主動站出來幫起了他。她的英語說得很好，這在如此偏遠的地區(qū)很不尋常。她穿著一件寬松的亮黃色無袖衫，頗像一口大鐘從頭頂套在了身上。高提格當時就覺得這個女人多少有點奇怪，但對此顧慮重重肯定不合時宜。她把他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切開了被蛇咬傷的手指頭。醫(yī)院有傳統(tǒng)的中藥；高提格看見藥盒上印著蛇的圖案，因而覺得那肯定是個好兆頭。醫(yī)生用杵和碾缽壓碎藥片，然后直接把它塞進了蛇咬的傷口。
    紅腫繼續(xù)擴散。幾個關節(jié)變成了粉紅色，蛇毒破壞了毛細血管。到了傍晚，高提格終于明白，穿亮黃色無袖衫的那位女子明顯精神失常。她把自己的行李拿到醫(yī)院并拒絕離開，還向所有的人申明她是他正式的翻譯。她不回答任何私人問題——高提格仍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學到的英語。只要他問起名字，她總是說：“我的名字嘛……朋友�！彼�每次這樣回答的時候，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直到高提格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她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待了一整夜。第二天，醫(yī)生三次切開手指，塞進了更多的藥粉。真的是疼痛難忍，不過高提格至少成功地勸說護士們趕跑了那個女人。第三天之后，紅腫開始消退。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周的時間；他身無分文，竟要和平隊的醫(yī)療官匯款繳納那一筆不足一百五十美元的醫(yī)療費。他的手痊愈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穿亮黃色無袖衫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