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齊魯其實懂，懂呂蓓卡的偷梁換柱和反襯，也懂孟繁言此意彼的挑撥離間。
    然而齊魯不在意。房間朝南朝北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比起南面明晃晃的房間，她更喜歡北面的陰暗。她向來忌憚明亮的東西，白天、太陽、玻璃，以及別人尖銳的注視，她都不喜歡，那些東西讓人沒有遮擋無處藏身。她喜歡更暗的感覺，至少要半明半暗。像魚一樣，有水的遮蔽；像藕一樣，有荷和泥的遮蔽。小時候，她的那些小朋友們都渴望成為一只鳥，在天空飛，或者成為祖國美麗的花朵，在陽光下燦爛開放�？伤�想做的。卻是一只蚯蚓，同學(xué)幾乎不能理解她。為什么做蚯蚓呢？那種黑不溜秋的東西，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老師可能也是疑惑的，也問她為什么，她不說——她那時也確實說不清楚。老師后來替她說了，老師說，齊魯同學(xué)之所以想做一只蚯蚓，是因為蚯蚓能松土，讓花兒茁壯成長。同學(xué)們恍然大悟，都熱烈地為她鼓掌。她面紅耳赤，十分羞愧。如果只是因為花兒的話，她為什么不做蜜蜂、不做蝴蝶呢？她想這樣反問老師，然而沒有。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反駁別人的人。不，應(yīng)該說，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用言語反駁別人的人，她的反駁都在暗中完成，也就是在她的意念中完成。她面上對誰都百依百順，暗里呢，卻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對齊魯來說，和南相比，她更喜歡北；和東相比，她更喜歡西�？傊�和飛蛾相反，飛蛾趨光，她趨暗。她是飛蛾的史前，是居蛹者。
    至于陽臺，她亦無所謂。陽臺到底有什么好？也值得孟繁用那么詩意、那么垂涎的語言來描述它？說白了，不過是半個戲臺而已。卞之琳不是說過，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齊魯可從來不想成為別人的風(fēng)景。呂蓓卡看上去卻是很風(fēng)景的女人，既如此，換個房間，不是各得其所嗎？
    雖然呂蓓卡換房間的手段，有些不太磊落。
    她也知道孟繁是好意，是好意的挑撥離間，是為她打抱不平�？伤�能做什么呢？莫說她本來喜歡北面的房間，即便不喜歡，她其實也沒能力進(jìn)行實際的反抗。所有的反抗，都只能是她的一篇意識流小說。在虛構(gòu)的小說里，她像潑婦一樣罵過街，也像魯提轄一樣，一拳把人的臉打成了顏料鋪。她甚至還殺過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魚腸劍，歐冶子鑄的名劍，專誅殺王僚的那把，殺了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男人叫北。沈北，是齊魯高一屆的師兄。她在研二那年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沈北，但沈北卻沒有愛上她，不僅沒有愛上她，竟然還十分殘忍地在她眼皮底下愛上了外語系的一個女生。她十分痛苦，然而還心存指望，指望那個外語系的女生會水性楊花，或者沈北水性楊花——男人不都容易朝三暮四移情別戀的嗎？可沈北對那個外語系的女生卻死心塌地，研究生一畢業(yè)，他生生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有婦之夫。她簡直絕望，他怎么可以一點機(jī)會都不留給她呢？她本來是個在道德上極自律的人，為了他：已經(jīng)有些破戒了，難不成還要她越走越遠(yuǎn)，和一個有婦之夫弄雞鳴狗吠之事？掙扎了許久，她終于起了殺心，在一個花好月圓之夜，她用那把削鐵如泥的魚腸劍，結(jié)果了那個男人。
    那以后，再看到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在學(xué)校里把袂而行，她就只當(dāng)見了鬼。
    但她不會殺呂蓓卡的，雖然她的反襯手法有些惡劣。可呂蓓卡的惡劣，不是主觀故意的惡劣，而是客觀后果的惡劣。也就是說，呂蓓卡的真正目的，不在貶低齊魯，而在抬高自己。她無非隨手借來齊魯這面鏡子，在男人面前，搔首弄姿一番。拉康不是說過，人和人的關(guān)系，其實是人和鏡子的關(guān)系。這鏡子理論，齊魯以為，完全是為呂蓓卡這個女人量身打造的，呂蓓卡根本就是個鏡癡。只是齊魯不明白，那位1901年在巴黎出生的男人。怎么知道1975年才出生的東方呂蓓卡呢？
    這有些荒誕了。齊魯幾乎笑出了聲。齊魯常常這樣白娛自樂。這一點她和呂蓓卡截然不同。呂蓓卡是個事事依賴別人的女人，大事小事都一樣，早點總是讓齊魯捎，作業(yè)總是讓她的師兄師弟幫著做，窗戶插銷壞了，只要動動小指頭就能張羅好的事，她會煞有介事地打電話找物管。甚至于她的快樂，也是寄生的，寄生于男人或者齊魯這樣的女人那里。男人諂媚幾句，或挑逗幾句，她立馬激動得面若桃花眼若秋水身若飛燕口若懸河——真是身若飛燕口若懸河，即使男人走了，她還會在305飛來飛去飛半天，且喋喋不休半天，不，不止半天，應(yīng)該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但齊魯卻不是這樣的女人，齊魯極自立，尤其是精神層面，她基本處于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想吃魚了就養(yǎng)魚，想穿綾羅綢緞了就種桑養(yǎng)蠶，偶爾想抽幾口了，就種植。
    當(dāng)然，也有些東西是種不了養(yǎng)不了的，比如男人。
    如果和《山海經(jīng)》里的“類”一樣，就好了，因為能自為牝牡。
    或者干脆做南瓜、玉米、小麥也行。
    這是齊魯在調(diào)侃自己了。偶爾齊魯?shù)乃枷牖蚯楦邢萑肜Ь硶r，會用這一招，給自己解圍。
    七
    然而這一次的困境，齊魯亦無可奈何了。
    三十歲應(yīng)該是女人的分水嶺，至少齊魯?shù)母改高@么認(rèn)為。齊魯?shù)母改刚f，在博士畢業(yè)前，齊魯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弄個女婿回去，當(dāng)然也得是博士，而且還是英俊的博士，齊魯?shù)哪赣H補(bǔ)充。不然，沒法在左鄰右舍和同事面前言語呀。人家的話音兒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綿里藏針了。可不要綿里藏針嗎？這么些年，齊魯給人家?guī)�來了多少沉重的打擊呀，又是考重點大學(xué)，又是考研究生，又是考博士，沒完沒了，簡直連環(huán)腿一樣，踢得他們暈頭轉(zhuǎn)向一身烏青。
    人家能不惱嗎？能不恨嗎？能不專找齊魯?shù)乃姥�點嗎？
    齊魯?shù)母改甘�分理解別人的情感，他們都是人民教師，雖然只是中學(xué)教師，可依然具備教師善解人意的基本素質(zhì)。
    所以，當(dāng)別人不懷好意地問起齊魯?shù)膫�人問題時，他們總謙虛地說，不急，不急，這孩子。一門心思還在學(xué)業(yè)上呢。
    可暗地里他們急，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早在齊魯讀研究生時，他們的教育方針其實就有些改變了。但那個時候的改變還在改良階段，有些優(yōu)柔寡斷左右為難，有些猶抱琵琶欲說還休。一面要齊魯在學(xué)業(yè)方面再上一層樓，一面又暗示齊魯可以開始戀愛了，前提當(dāng)然是和十分優(yōu)秀的男生。前面的意思是由父親慷慨表達(dá)的，后面的意思是由母親婉轉(zhuǎn)表達(dá)的，合起來解讀。就是要齊魯雙管齊下，魚與熊掌都不耽誤。這當(dāng)然是很有難度的要求，對齊魯來說。中文系的男生倒是熱衷戀愛的，卻不是熱衷和齊魯這樣姿色平平的女生戀愛，而是和那些長相十分風(fēng)花雪月的女生。也不管自己是風(fēng)流倜儻，還是歪瓜裂棗，都胸懷大志，且矢志不移�？蓪W(xué)中文的女研究生盡管內(nèi)心個個風(fēng)花雪月，但長相呢，多數(shù)和齊魯一樣，正好是風(fēng)花雪月的反義詞。男生們于是不惜舍近求遠(yuǎn)，紛紛到外系去發(fā)展，或者發(fā)展那些剛?cè)胄ｉT的本科生美眉。有些驍勇的男生，甚至?xí)�降貴紆尊地去發(fā)展學(xué)校美發(fā)店的女孩子。
    齊魯父母魚與熊掌兼得的愿望落了空。父親要的魚她是抓住了，但母親要的熊掌她連一個手指頭也沒碰著。
    齊魯?shù)母改钢�急了，齊魯已經(jīng)三十歲了’淳情變得迫在眉睫，從前改良的方式對書呆子女兒看來過于溫和含蓄了，非要通過激烈的革命才能拿下熊掌。老兩口重新調(diào)整了教育齊魯?shù)母裱�，從前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現(xiàn)在他們不要齊魯上下求索了，改走老莊路線：“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焙喼庇袆颀R魯放棄學(xué)業(yè)的意思。
    他們以為，齊魯之所以如今還形單影只，不是因為找不到，而是因為她不找，她的心思還在學(xué)業(yè)那兒呢，只要180度轉(zhuǎn)身之后，不，哪怕是60度轉(zhuǎn)身，找個理想的女婿，那不是易如拾豆拾芥？。
    門口書報亭里老顧家的小鈴子，高中還沒讀完呢，還給老顧找了個在圖書館上班的大學(xué)生，人也長得十分精神。何況他們家博士齊魯呢？
    后面那句反問，是齊魯加上去的，齊魯知道父母的邏輯，依此類推嘛。齊魯?shù)母改付际侵袑W(xué)語文老師，最習(xí)慣演繹思維。
    可齊魯最怕父母依此類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