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麥娘》是池莉的中短篇小說集,系《池莉經典文集》中的一種,包括《烏鴉之歌》、《看麥娘》、《有了快感你就喊》、《托爾斯泰圍巾》、《金盞菊與蘭花指》、《香煙灰》六個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絕大多數寫于新世紀,寫出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梢哉f,池莉始終是書寫生活的作家。她所描述的場景,往往使人感到就像發(fā)生在讀者身邊那樣具有親和力。
寫作半輩子,苦苦思索近十年,笨拙的我,這才明確地發(fā)現(xiàn):文學其實是一個關于絕望的故事。
這是我從去年到今年十幾個月的日子里,第六次斃掉此前的自序,第七次重新提筆。冬日午后,是世上所有時間里最靜肅的一段光陰。今天的靜肅尤其令人眩暈,連頭頂的云層也暈暈地蕩開,忽然,強有力的陽光英雄般凱旋,覆蓋大地的一瞬間是如此金光通透又靜美無聲。這樣的冬日午后,也許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對于我,一種神圣的悸動突如其來,僅此一刻的世界,它就成為了我的:一束巨大的光芒從蒼穹縫隙里探照下來,偏偏就是要穿透我的身體。穿透,強烈而細密的震顫無法停息,直至我奔到書桌前寫下我向自己索要了許多年的答案:文學是一個關于絕望的故事。
好了。我安靜了。我明白了。我可以垂首靜思與默默寫作了。現(xiàn)在的人類實在龐大,可憐我們每一個人都被深深裹挾,擲于人人同樣的生活,而不管個人是否情愿。那些無數的千百年的被裹挾感和不情愿,就是我們根深蒂固的絕望——再不用多說什么。
揣摩絕望以及絕處逢生的可能性,這才是我寫作根源的根源!
我不指望文學能夠消滅或者創(chuàng)造什么,但我相信文學足以發(fā)現(xiàn)與發(fā)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泄大約是我們與絕望相處的最好方式了。一個人只要活著,就必須對付絕望;只要對付絕望,生命就會顯露真實與美的生動姿態(tài);只要生命能夠生動地真實與美,文學的可能性就會無窮無盡。
這套文選,應能證明我的寫作。因此,我的選編特意以寫作的年輪排序,每部小說題頭還簡略地附記了寫作當時的情形;第九卷則選編了有別于小說的文字:散文、詩歌和文論;我想這些文字多少能夠傳達我的一種真實與立體。就這樣,這套文選像一條河,靜靜流淌過來,由文字自己發(fā)出自己的絮語,訴說從前,訴說往后。
池莉
2009年12月2日 一個星期三的午后
后記
這套文選,本是沒有后記的。當選編過程長達十七個月的時候,就不能沒有后記了:我必須感謝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從容和守信,必須感謝責編王德領的耐心和等候。
花費十七個月選編自己的一套文集,相對于當下超高速運轉的寫作與出版行業(yè),我肯定是過于拖沓了。不過作家這個行當真的不適合速度與數量這些概念。從作家這個身份來說,我是我的唯一。在選編這套書的過程中,閱讀從前使我頻頻發(fā)現(xiàn)新感受,每當這種時刻,我會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不惜時間地作延續(xù)性思索并寫下筆記。我還堅定不移地拿出整塊時間,通讀了我一直想讀完而未能如愿的幾本書。我還行走了我想要認真看看的幾個國家、族群和他們的宗教文化。我還特意斷離自己習慣的生活方式在香港大學住校了兩個月。自然,同時我還擔當著生命自身的責任、義務和日常的艱難以及努力發(fā)現(xiàn)它們對于寫作的影響和意義。如此,我對自己作品的選編不再是單純的案頭工作,而是邊走邊唱,是溫故知新,是打開燒好的磚窯,筑砌自己的思想與生活。生命與寫作共生——這就是我此生想要的和正在堅持的個人方式。自2000年以來,我就像一個中國盲人,在倉促鋪設起來的很不規(guī)則的時斷時續(xù)的盲道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探索,竭力打開所有感官來判斷自己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終于我明白了:如果沒有革命性的思維,沒有顛覆性的意識,沒有真正清醒的感覺,小說,也就沒有什么可寫性了。在一個年份與另一個年份之間的時間空格里填寫不同的社會現(xiàn)象和流行詞語,而寫作者失去內心真正的激情和歡愉,這斷然不是我的回家之路。從自省到決斷,來之不易,我心深獲踏實與歡喜。這十七個月,于我也就是一剎那。但是我的一剎那世上已千年。對于出版社來說,拖沓畢竟就是拖沓,拖沓畢竟會耽誤既定的出版計劃,為此,我歉意深深。老話說的有: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但愿我這套文選,面世的時間能夠恰到好處。
池莉
2009年12月8日 星期二
池莉,專業(yè)作家,自幼喜寫作,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至今。
主要作品有:《池莉文集》(七卷),長篇小說《來來往往》《小姐你早》《水與火的纏綿》《所以》等;中短篇小說《煩惱人生》《讓夢穿越你的心》《致無盡歲月》《云破處》《一夜盛開如玫瑰》《生活秀》《看麥娘》《有了快感你就喊》等;散文《老武漢》《怎么愛你也不夠》《熬至滴水成珠》《來吧孩子》等;詩歌《成為最接近天使的物質》等;歷年來獲各文學獎60余項。有多部作品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有法德日英韓越等文字譯著出版。
史上歷經小、中學生、末代知青、末代工農兵醫(yī)科大學生、從醫(yī)、棄醫(yī)、末代社會大學生于武漢大學習漢語言文學、文學刊物編輯、專業(yè)作家,F(xiàn)任公職:武漢文聯(lián)主席,全國人大第九屆、第十屆、第十一屆人大代表;主要兼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第七屆主席團委員、政協(xié)武漢市常委。
烏鴉之歌
看麥娘
有了快感你就喊
托爾斯泰圍巾
金盞菊與蘭花指
香煙灰
后記
《看麥娘》記憶:初稿于2001年9月5日漢口,2001年9月22日修改定稿;首發(fā)于2001年第6期《大家》。有一天,我翻閱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查找什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Alopeeurus”,這個名詞被翻譯為“看麥娘”。頓時,電閃雷鳴,有意義的往事與今天的情懷交織在一起,清晰如浮雕,唯有提筆寫作才是自己情緒的出路。我常常認為這就叫做神來之筆。盡管我?guī)缀跛械男≌f都獲得過各種各樣的文學獎,而這部小說的獎金之高令我不能忘記:大家·紅河文學獎一等獎十萬元。更重要的是,那是2001年那樣相對單純的年頭,一是錢還比較值錢,二是宣布獎項的前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獲獎。評委封閉評選,最后當場揭曉,這筆獎金給了我更大驚喜。
看麥娘
一
6月21號,每年都有這一天,不是嗎?五年前有這一天,十年前有這一天,二十年前有這一天,百年前也有這一天。我不知道別的人是否記憶特殊的日期?是否會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心神不寧?是否會坐立不安,非得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總之我是。
今天是6月21號。昨天入夜,我就開始輾轉反側。凌晨四點,我口渴難耐,起床喝水,借著晨曦的光亮,在掛歷上的今天,用紅筆做了一個記號。三個月了,我女兒容容失蹤整整三個月了。明暗交織的黎明之色,比白天暗許多,又比夜晚亮許多;人的意識,比白天朦朧許多,又比夜晚清醒許多。我清楚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容容的失蹤,到昨天,還只能說是兩個多月,而今天,就是整三個月了!掛歷下面是一只酒柜,酒柜的臺面上,全部是相框。容容在照片里歡笑,她是現(xiàn)在流行的那種最上鏡的姑娘,排骨胸,鷺鷥腿,巴掌臉,大嘴巴,一笑就露出百分之八十的牙齒,牙齒顆顆都光彩奪目,真是朝霞滿天啊。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二十歲,北漂去京,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音訊了,想想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呢?北京那種城市,什么事情沒有可能!客廳的一切,在單純又深遠的黎明之色里活動起來:電視機自動打開,屏幕上顯示出來的正是容容。她在狂奔和呼救,從老遠的地方往我的所在之處奔跑,緊緊追趕容容的是一股濃煙,是那種鋪天蓋地的濃煙,鉛灰色,翻滾著,一朵里面又膨脹出無數朵,簡直就像一只旺盛裂變的多頭怪物。太可怕了!我立刻知道自己應該采取什么措施。我必須不顧一切,立刻去救我的容容。否則,這些青春歡顏就有可能變成她的遺像,滿天朝霞將會永遠凝固在我的天空,柜子里保存的小小的奶杯、鉛筆盒、墻上掛的布娃娃和枕頭旁邊的絨毛玩具,將都會變成遺物,從此令人不忍目睹。生活就是這樣,歡樂變成痛苦,經常發(fā)生在轉瞬之間。在我這個年紀,對于生活的不可知性,已經多次領教。這一次我實在是不敢大意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關掉電視,結果卻是打開了電視。電視機突然發(fā)出嘈雜的聲音,于世杰被吵醒了。他被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伸長脖子搜尋我,說:“你在干什么?”
我翻騰如大海般的心緒,怎么面對一個從熟睡中驚醒的人?我從哪兒說起,于世杰才不至于覺得突兀?結果我說:“今天是6月21號,你知道,這個日子對于我,很不吉利的……”
于世杰說:“拜托了!請你睡覺,好不好?”
我說:“容容失蹤整三個月了——”
“容容沒有失蹤!容容是沒有與我們聯(lián)系!”于世杰強調說,他閉上眼睛,極其受不了地倒在枕頭上,說:“拜托了!拜托了!現(xiàn)在睡覺,一切都天亮了再說!好不好?”
天還沒有亮,人就一定要睡覺。于世杰理直氣壯。我只好上床,可是我再也無法入睡。于世杰一直斷然否定“失蹤”的說法,他認為我夸張。他認為現(xiàn)在的女孩子,在北京闖天下,一段時間不與家里聯(lián)絡,并不是什么特別奇怪的事情。“何況,”于世杰專門捅我的心窩子,說,“容容名叫鄭容容,不叫于容容,上官瑞芳不急,鄭建勛也不急,你急什么?”
我說:“于世杰,你能夠說容容不是我的女兒?”
于世杰說:“是養(yǎng)女!”
我說:“養(yǎng)女不是女兒?”
于世杰說:“養(yǎng)女不是親生女兒!
我說:“不是親生女兒就不是女兒?”
于世杰說:“是養(yǎng)女!”
我說不過于世杰了。無論什么事情,由他一說,都理直氣壯。多年前,在我們確定了婚姻關系之后,于世杰就開始打斷我的話題。當我試圖表達自己某些感覺的時候,于世杰就扭轉話題方向,講出許多道理來。比如像這種“一切都天亮了再說”,“養(yǎng)女不是親生女兒”之類的,令你無法反駁他,因為一般說來晚上就是應該睡覺的,一般說來養(yǎng)女當然就不是親生女兒?墒欠且话愕膫人感受呢?不也是客觀事實嗎?我的感覺他不聽,他甚至不給我表達自己感覺的機會,因為感覺的表達聽起來總是有一點云里霧里,需要緩緩展開,聽者需要非常的敏感和一定的耐心。于世杰不聽。于世杰經常諄諄教導我,要我做一個大大方方的女人。于世杰的話沒錯。可我覺得自己不正是一個大大方方的女人嗎?難道具有個人感覺就不大方嗎?于世杰說:我沒有說具有個人感覺就不大方,我只是希望你做一個大大方方的女人。這樣繞著說話真是累人,我自然就不說話了。我們夫妻之間的對話方式就這樣,慢慢定型了。在后來漫長的日常生活里,只要我聽憑感覺說一些觀點和做一些事情,于世杰準定要把問題接過去,然后立刻一二三四五地分析,某個問題就會像屠戶手下的豬,被吊在梁上,肉是肉,脊骨是脊骨,下水是下水,一切都條分縷析,清清楚楚。而我的感覺和動機早被瓦解了。我結結巴巴什么都說不出來了。除了專屬于我自己的藥品制劑專業(yè),其他方面的問題,我都說不出所以然來。開會的時候,我聽大家發(fā)言,我覺得誰都比我說得好。當然我會有話要說,我會被觸動,會忽然的眼前一亮,我很想用語言把它們表達出來,可是,往往就在我尋找恰當的語言,組織語言順序的時候,說話的環(huán)境已經消失。話題轉移了。爭論起來了。領導講話了。散會了。于世杰打電話去了或者看足球去了。我頓時陷入茫然。我要說的話有如受驚的鳥群,一轟而散。我只有木然地順從環(huán)境的支配,沒有個人意志地做一些看起來正常的,實際上是違心的舉動。正如現(xiàn)在,我是想說什么來著?
其實我不是想說家庭婚姻什么的。我是想說明我內心的一種焦渴,一種孤獨,這種話乍聽起來似乎有一點酸不溜嘰,平日里也很難對人啟齒,因此我也從來不向任何人傾訴。然而,事實上,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焦渴和孤獨之中。我的感覺經常被粗暴地忽略,好像我應該生活在別人的土壤里,而不應該生活在自己的家園。今天是6月21號,我的容容失蹤整三個月了,我的恐慌在今天凌晨四點達到高峰。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平時一樣受人擺布!
我的意思不是說要和于世杰鬧矛盾,也不是在抱怨我的婚姻。實際上我已經早就習慣了和我丈夫于世杰的關系。我甚至認為我們的婚姻不錯。于世杰是一個非常顧家的男人,與我一起帶大了我們的兒子,還撫養(yǎng)了容容。容容是我在婚前收養(yǎng)的,于世杰進門就當爸爸,引起世人廣泛的議論和好奇的目光,他的母親一直反感我的做法,認為我做事情太離譜。然而,于世杰卻一直善待容容,視同己出,還全力支持她跳水的愛好,堅持帶她去青少年宮游泳和跳水,最后容容成功地被國家跳水隊選中。這說明于世杰人不錯,是嗎?他是國家級刊物《中華醫(yī)藥風》雜志的主編,自己也寫了許多散文,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子,關注環(huán)保和時事政治,痛恨貪污腐敗,愛好集郵,交游廣泛,愿意在任何時候修理家里壞掉的馬桶,包攬了家庭水電煤氣電話通訊等等所有的交費事宜。于世杰人真的不錯,是嗎?關鍵的還有,我們的性生活一直都挺好。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不是太懂,后來共同進步,慢慢認識到,好滋味在后頭,F(xiàn)在我們逐漸達到了真正的放開,投入和默契。夫妻之間的性,是需要時間和信賴慢慢開掘的,需要一個又一個平靜如水的月夜,一次又一次的春雨、冬雪還有秋天那沙沙的落葉。就是從這樣一些時間的縫隙之中,倆人的共同生活便生出了一支又一支白嫩鮮活的根須,這些根須會在你們日復一日同樣的生活中,悄悄散發(fā)腥甜的濕潤的氣息,滋潤和維持枯燥的日子,造就一種類似血緣的親情;谶@種親情,生活就再也由不得你了。所以說,我真的不是在抱怨婚姻。我只是不愿意自己的感覺被永遠地踐踏和漠視;橐鍪俏胰松拇,可我是一條魚。船有它的航道,碼頭和目的地,魚沒有。魚的全部意義就是從這片水域游到那片水域。魚可以尾隨著船,也可以游離開去。我就是這么感覺的,在必要的時候,我必須游離開去。容容先于于世杰進入我的生活,她的母親上官瑞芳更先于所有人進入我的生活,她們是我的魚類伙伴,是我生命的歷史和我存在的證明,是我人生樓梯的扶手,沒有這種扶手,我就會失去自己的疆界。這種感覺,于世杰不懂。我也不會說,否則就要被他叱責為“精神病”了?赡苡幸恍┠腥司褪沁@樣的,他覺得他是船長,叼著煙斗掌握方向就是生活的全部。他認為他的責任就是把你帶到目的地,同時讓你吃穿不愁,按時開飯和按時關燈,還能提供熱水淋浴和背景音樂,這無疑就是一趟很不錯的航行了。是的,不錯!在無數急流暗礁的旅途里,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氣。船長有資格自豪和剛愎自用。于是,于世杰也就永遠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妻子,這女人有時候怎么會那么倔強,那么不可理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