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尋找精神的框架
陳寅恪說過: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
戰(zhàn)爭的壓力,使學者們對我們這個民族的獨特歷史文化更加珍視。
這個人群,為什么五千年來打不散,而形成世界上唯一的亦古亦今的龐大民族呢?
2016年秋,我在成都與馬識途先生晤談。馬老是西南聯大1941級外國語文學系學生,也是當年中共地下黨在西南聯大的支部書記。他說,聞一多曾經想辦一份報紙叫《十一》,合起來就是一個士。聞一多想在戰(zhàn)時的艱難環(huán)境中提醒和完善士人的人格品行。
士的稱謂,從西周就有,指那些王以下的貴族,他們享受供養(yǎng),對周王朝負有責任。到東周形成了一個階層,通六藝,具有一些特殊的品質。再后來,士形成一系列的歷史與文化。這個傳統(tǒng)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將自己看作被賦予大局使命的人。
戰(zhàn)時聞一多舍棄舒適的書齋與藏書出京,喊出:去吧,去認識我們的祖國!到師生們的步行中,踐行飽以五車讀,勞以萬里行之類的古訓,并重新自省。
朱自清之子朱喬森說:我父親覺得自己的任務就是保持中國弦誦不絕。弦誦不絕,就是讀書這個傳統(tǒng)不要絕。這對中國的長遠發(fā)展意義重大。
重構士的人格框架以及相應的倫理范式,在西南聯大形成了一個普遍的人文趨勢。
羅庸在《鴨池十講》(增訂本,北京出版社,2016年)中也談到士的價值觀:原來士之所以為士,在其能以全人格負荷文化的重任而有所作為。
周作人附逆,學界痛惜其失節(jié),稱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聞一多、羅庸他們,并非如當下很多學者那樣,在抽象領域中來解析一種人格建構,而是在自己的生存領域中,在戰(zhàn)火與貧困中,打造理想中士的人格。他們是從行動開始的。
羅庸先生在昆明郊區(qū)居住時,意外的火災燒光了他的藏書,他面色如常,令同僚們起敬,可以聯系到他在西南聯大校歌歌詞中寫的動心忍性希前哲。
聞一多這樣的新月派詩人,回到了傳統(tǒng),相信其中可以淘濾出精神的金沙。任繼愈在多年后評價:聞一多研究《詩經》《楚辭》,功力深厚,他利用西南地區(qū)民族民俗的活化石,開辟了學術的新局面。
聞一多帶著孩子們到小河邊洗臉,坐在草地上玩耍,月明之夜在清輝投射的小院子里講詩。他曾說過詩化家庭。那是將親情與文化相溝通,是倫理關系的一種升華。
這是很多有文化素養(yǎng)的父親都做過的事情,而聞一多則將它明確地宣示定義了。
不由回憶起我的父親,他也總是挑選一些田園、思親、懷鄉(xiāng)的古詩帶我們誦讀,避開那些帶有儒家說教氣息的詩歌,而聞一多追究到古詩的終極價值,從屈原之高潔到《春江花月夜》的浪漫。
聞一多講詩時不講李杜,卻說《春江花月夜》是唐詩中最美的詩,耐人尋味。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杜甫的思想格局。李白的長安不見使人愁,則是他江湖漂泊的牽念。顯然,聞一多追溯的士,不是李杜這樣的。
推崇《春江花月夜》,是從美學的角度上重新定位士的格局,是春天與熱愛,自然之美與人間生活,而與君主朝廷無涉。
對《詩經》《楚辭》的愛好與深究,表明他要回到先秦諸子的多元化思想領域去溯源,尋找新鮮力量,以振奮抗戰(zhàn)中的學人。這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一個源頭。
他在講課中屢次贊美屈原,為自己刻印章其愚不可及,直到最后一次講演凜然面對槍口,都在昭示一種大無畏的氣概:士可殺,不可辱!
究竟甚么是文化傳統(tǒng)創(chuàng)造的轉化呢?那是把一些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符號與價值系統(tǒng)加以改造,使經過改造的符號與價值系統(tǒng)變成有利于變遷的種子,同時在變遷的過程中繼續(xù)保持文化的認同。(《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
此書作者林毓生是西南聯大學子殷海光的學生,一位旅美學者。
西南聯大的學人們正是繼承了守正出新的文化理念,不斷進行變革與創(chuàng)造。
從大學的格局來看,西南聯大推行一種中西合璧的現代化的教育框架,一方面使用開放式教材,一方面堅持以中國通史作為大一學生的必修課。
《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記載,鄭天挺在昆明辦講座多次以讀史以明志為主題。
九葉詩人 、哲學系學子鄭敏晚年曾感慨:我們現在沒有要求所有的文學院學生都念中國通史。丟掉了對歷史的理解,文科好像就沒有一個站腳的地方。
她說,在西南聯大,課程的設置是非常系統(tǒng)的。它教育學生如何理解這個世界,告訴學生什么是重要的。
茶館三劍客的瀟灑不羈與女生宿舍的雅致詩意相映成趣,而教師之家以陋室自況,詩社成員竟往導師家聚餐,共享得道之樂。
學生們自辦伙食,君子近庖廚,以此為能事。而倒孔運動持續(xù)發(fā)酵,從香港航班上的飛狗事件到孔祥熙來校,面對腐敗官僚,學生們不依不饒。
吳宓組織石社,自命為紫鵑,宣揚維護大美的精神。教授的古風與學生的頑皮相映成趣。
劉文典講課時涉及的音韻、訓詁方面的內容頗有獨到之處,當下幾乎失傳。任繼愈的回憶令人耳目一新:他還講,中國古典文學經常利用漢字象形的特點,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從而增強了讀者的想象力!逗Yx》中用髣髴二字(而不用仿佛),好像海怪蓬頭亂發(fā)在水中出沒,可以增加大海的神秘氣勢。
一把用舊毛線纏繞多道的刻刀,上面留有壓出的指痕,這是聞一多的妻子為防止他治印磨傷手指而親自做的。妻子的脂粉盒被用作印色盒,有一瓶印油是朱自清先生送來的。
朱自清詩曰:閉門拼自守窮慳,車馬街頭任往還。發(fā)國難財的人有的是,別人再怎么富貴,但教授們寧肯窮得吃不上飯,也要堅持把學生帶出來,把弦誦不絕的傳統(tǒng)繼承下去。
梅貽琦之子梅祖彥說:整個戰(zhàn)爭的威脅,對全國人民,至少對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壓力,也是一種激勵。我想,是為國家的前途的觀念,使學生格外地用功,才能培養(yǎng)出這么多人才來。
當我向李政道問到西南聯大成功的原因時,他說到一個大格局:西南聯大之所以成功,有好幾個原因。第一是當時的年輕人跟學者的志氣。老師、教授,不光是吳(大猷)先生一個人,也不光是西南聯大,浙大也一樣,那個時候整個學術界所有老師對中華民族的生存是有信仰、有志氣的。他們是要做事的,而且他們把他們的經歷都附在上面了。
他神情沉郁地說:(師生們)并不認為我們在抗戰(zhàn)期間被日本人欺負、遭受大屠殺是可以接受的。我們是要有前途的。
美國學者易社強在《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2010年)中幾次提到傳奇這個詞,一是表明他對這批中國知識分子的敬意:
聯大以壯偉的漫漫長征開始,以數年的剛毅堅卓為之繼,以摻雜著悲劇的成功告終。這無疑是傳奇的材料。
一是表態(tài),要用嚴肅的史學家態(tài)度來對待這段歷史:
然而,假如聯大僅僅是一段妙趣橫生的傳奇,那最好由小說家來承擔這個任務。之所以有必要從歷史學的角度研究聯大,是因為它在20世紀中葉的中國知識史(intellectual history)、文化史和政治史上占據了至關重要的地位。
我贊同這樣的態(tài)度,對于一部正在浮出水面的歷史,首先要用歷史的態(tài)度來發(fā)掘與研究。至于戲劇化的傳播,那只是一種對歷史的消費,屬于另一個范疇。
作為一名西方的自由知識分子,易社強對西南聯大的驚奇心與認同感是并存的。
而我和走近西南聯大歷史的當代學人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歸屬,在敬仰中有一種熟悉感與親和力。
當年的這批中國知識分子是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氣節(jié)士可殺,不可辱這樣一些觀念是等同于生命的。
當是時,日本人正在對中國施行亡國滅種的戰(zhàn)略,在所占領地區(qū)已經用日文代替了中文教育,用血腥手段逼迫中國人對太陽旗敬禮。
與一般戰(zhàn)爭中的掠奪和屠殺不一樣,這是對中國人進行種族與文化的滅絕。
在整個二戰(zhàn)中,貧弱中國所面臨的命運不能與其他國家相提并論。文化與種族滅絕的危機籠罩在國人的頭上,這不只是知識分子的感受。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當軍隊在為保衛(wèi)國土與人民生命浴血奮戰(zhàn)時,學人肩負起自己的使命。
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視野里,從中國當時的生存危機里,南遷與堅持漫長的辦學,正是這批學人生命中必然的選擇,是一個民族必然的選擇。
其實西南聯大各層人士最重要的共性,涵蓋一切差別的共性,是民族生存與民族抗爭。這是一股融合一切的力量,所以他們可以南遷,可以舍棄小我,可以忍辱負重,而決不可以拋下學業(yè)與教育的使命。
易社強的透視還遠未達到這一點。諸如,他提到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是不能涵蓋他們身上的家國意識、民族氣節(jié)的;對梅貽琦毫不猶豫選擇南下和預見性轉移物資,他僅從清華與美國的關系來解釋,未免貶低了一個中國教育家的情懷;尤其是他批評中國學者身上的士大夫情結,而不懂得這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根本。
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欲理解聯大的淵源,我們至少得回溯到已逝的 19世紀;欲理解聯大的遺產,我們得穿越20世紀90年代,進入未知的將來;欲理解聯大的歷史意義,我們要越過中國的疆界,探討更廣闊的跨文化的問題。(同上)
趙元任的二女兒趙新那回憶,當年她非常喜歡昆明,那里有很多熟悉的人,仿佛是另外一個北平。這句話非常獨特,帶著童真和智慧。
南遷的人們把北平這個文化都城的靈魂帶到了昆明,進行重構。年少的趙新那所感受的另外一個北平,蘊含著新的洗禮與開拓,打造出更加剛健與深沉的氣質。
這本書里的文章寫的時候各自成篇,集中起來,就是對那個時代的學人們的精神框架的一種追尋。
聞一多的人格追求、鄧稼先的奉獻精神、任繼愈的氣節(jié)之說、趙寶煦的教育思想、李政道的家國之念,還有劉文典的風骨與沉浮,皆具有那種涵納民族古今、融匯中西精髓的磊落情懷。
季羨林當年不在西南聯大,抗戰(zhàn)的時候他在德國,一個局外人。在《留德十年》和《牛棚雜憶》,還有那篇著名文章《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中,他都有歲月風云的梳理與自白。畢生奉獻于青燈黃卷的他,在暮年卻對自己進行了嚴厲的審判。
《孟子》云: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季羨林持有的愧疚與不忍之心,從另一個視角補寫了一代學人的精神框架。
戰(zhàn)爭期間季羨林身在敵國,別有一番深刻的感觸,他說:當然,愛國這個詞一聽是好的,但也不一定。日本人侵略中國的時候,德國法西斯侵略別的國家的時候,都高喊愛國主義,但那是假的。愛國主義應該有兩種:一種是真的,被壓迫、被殺害的民族的愛國,是真的;而壓迫別人、殺害別人的愛國主義,是假的。
所謂國族情結,不只是一種親情和根系,也有著道義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