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特點,是以通馭專。
這種理念不僅貫穿在中國數(shù)千年古典教育之中,而且也表現(xiàn)在中國精英文化的不同方面,如學術、思想、藝術等。中國學問傳統(tǒng)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這與西方顯有不同。但這并不是說,中國的文、史、哲真的沒有分別,而是說,他們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不能再彼此絕緣的狀態(tài)下分途而孤立地追求。所謂的文、史、哲與詩、書、畫、印以及金石、書畫、文人雅趣與鑒藏等等,便是這樣文化背景下文人藝術家所具備的整體素養(yǎng)。而在當今人文、藝術教育背景下,這種以通馭專的底蘊學養(yǎng),以及背后的常識、邏輯、視野、與志趣,在文化人和藝術家的個體里,已經變得十分稀罕。
本書作者蒙中(竹庵),既有藝術學院的教育背景,又一直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的研習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實踐。書畫入古出新,清雅沖淡,自成一格。2015年邀請哈佛畢業(yè)的建筑師一起,參與設計建造其在大理的自宅竹庵。遠離塵世,專注其藝術實踐,是一位純粹且有個性,頗具社會影響力的書畫藝術家。他在面對當代文化與藝術的思考與實踐中,嘗試回接宋元明清以來的人文傳統(tǒng),將傳統(tǒng)精英文化與其個人生活、藝術實踐,放到今天多元文化背景里,去探求某種傳承與對話的可能性。這本書中匯集其詩、書、畫、印以及金石、碑帖、書畫、器物、文人小品、鑒藏雅趣等作品圖文,絕大部分首次公開發(fā)表。琳瑯滿目,既能見到個人的學養(yǎng)、志趣、品味,也延續(xù)了傳統(tǒng)文化里的諸多美好的品格。
自 序
從童年時,我就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精神世界充滿濃厚興趣,這樣的興趣和熱情延續(xù)至今。一本《芥子園畫譜》,幾本楷書字帖,是我學習書畫的啟蒙導師。寫寫畫畫之余,對畫譜和字帖上的詩文內容也非常感興趣,為了讀懂這些繁體文言,又特別留心古漢語的學習,課余時間,借來不少詩詞、文言經典和歷代畫論,憑著個人興趣去閱讀,差不多到念高中的時候,對于文言閱讀已無大礙。這使我很早就掌握了進入古典世界的重要工具。
早年的這點基礎,加上與生俱來親近大自然的天性,對生活的熱愛,使我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得以滋養(yǎng)。我從小在寫字畫畫之外,樂此不疲醉心于種花,種菜,養(yǎng)鳥,養(yǎng)魚,堆假山,制作結構復雜的風箏,雕刻石像,學習篆刻,集郵,收集各種好看的樹葉和石頭、瓷器、化石標本、各種模型,甚至還自己動手點煙造墨、制作毛筆、刻印箋紙、裱畫,等等。有一年夏天,我還在江邊偶然挖出一小塊清代的殘碑,費盡力氣搬回家,摸索著用宣紙將上面端嚴的刻字拓下來。這一切全憑興趣所致,不受約束,樂在其中。正是這樣漫游于古典的精神世界與充滿機趣的經歷,既奠定了我的人生方向與志趣所在,也給如今的我能參與到這樣的游戲中,埋下了伏筆。
進入藝術學院,原計劃是系統(tǒng)學習國畫。彼時學院的大氛圍,在八五思潮的影響下,西學是主流。因此在中國畫上的收獲并不多,除了系統(tǒng)掌握了學院教學體系的方法外,更多是對西方藝術以及當代藝術的學習與思考。要說中國古典藝術,諸如詩、書、畫的基礎,還是更多得益于早年的那段自學經歷。
畢業(yè)后,依舊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實踐。我對南宗一路宋元明清文人畫下過不少功夫,對近現(xiàn)代各家的藝術思路與畫法,做過個案研究與分階段的學習,也在大自然中畫過大量的國畫寫生。于書法下功夫在晉唐帖學領域多些,興之所至,偶爾也寫寫北碑之類的。而今操刀篆刻的興趣,在大學畢業(yè)后就漸淡下來,只偶爾構思刻幾個小印自用,但對這塊的資料搜集、閱讀和鑒賞興趣依然濃厚。書畫之外,于文、史、哲的學習,多憑興趣泛覽雜讀。于詩文,我喜歡質樸清通、空靈簡淡,有作者獨到見地與態(tài)度的,更偏愛閱讀歷代的隨筆札記、書畫題跋。這其中尤多好詩妙文與有思想、有靈感、有創(chuàng)見的東西,加上這樣的文體方式鮮活自由,往往使人獲得不少啟發(fā)與思考。閱讀之余,我用白話寫作,記錄闡述一些生活的感悟與藝術的體會。我也將一些感發(fā)與思考,用舊體詩和文言隨筆札記的方式記錄下來,題在自己的書畫上,或是寫在收藏的字畫、碑帖上。
一些朋友或許以為我的題跋小字還不至于破壞美觀,將珍藏的文房雅玩、書畫碑帖請我畫畫、題跋。借著這些機會,也讓我有機會更多去學習和了解,開了眼界,增長了知識。雖然這本冊子里的書畫、金石、碑帖、古籍以及自己參與設計銘刻的文房小品,從收藏的角度來看,都算不上多珍貴。但正是這樣的東西,經我參與其中,有我自己的設計創(chuàng)造以及個人審美情趣與人文價值的判斷存在。因此,人與物,有了更深層次的互動與交流,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滋養(yǎng)著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而不能用物質與金錢的視角,去解讀這件事的意義。對于資本時代,越來越被物化的世界僅將它們視作投資的收藏品而言的今天,我以為這樣的形式,要更接近于古典意義上的游于藝、鑒與賞的研學方式。我在《自嗨錄》跋文里,闡述了這點思考。
書畫金石以及文房器物上的銘文刻辭,歷經千年以來的流變,士人的參與早已形成了中國獨有的文體形式,囊括了一個人的學術水準、修養(yǎng)品格、文學造詣、書法功力、見識與審美。題跋位置大小、選擇的書體賦予在藝術品上,誕生了獨特的形式美感。如此參與,于物之上,更添一層人文的價值與溫度。可視作對當今學院教育缺失之外的一些補充,這也是我自認值得將這本小冊子做出來,與更多同好分享的意義所在。
這些題跋的表述形式,采用的多是舊體詩和文言文,詞句上盡量避免艱奧晦澀,但求清通有法,能抒己懷。我并非單純地想成為詩人或某領域的專深研究者。在我看來,詩文書畫在古典藝術的世界里,本來就是一體不分的,是書畫家應該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中國傳統(tǒng)的精英文化是在文人士大夫群體中創(chuàng)造發(fā)展起來的,在藝術方面,最集中的體現(xiàn),便在詩、書、畫三種形式之中。這些詩、書、畫創(chuàng)作再加上鑒藏題跋,其中有我的審美趣好,有我對書畫的心得、對物的態(tài)度、對藝術品的鑒賞考據(jù)、對藝術史的看法,等等。呈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體融合,更為豐富的精神世界。我也在這樣的契機里盡情涉獵,拓展了不少相關的知識領域。涵泳沉浸既久,在實踐過程中,我對藝術史、對古典人文精神有了更為整體、深入的體悟。這樣隨性而不受約束的旁涉,則使我深有味乎前人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余英時先生在《張充和詩書畫選》的序言中指出,儒、道兩家對于學習的基本觀點以通馭專。他以為:
以通馭專不僅貫穿在古典教育之中,而且也表現(xiàn)在中國精英文化的不同方面,如學術、思想、藝術等,F(xiàn)代中外學人都承認:在中國學問傳統(tǒng)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與西方顯有不同。但這并不是說,中國的文、史、哲真的沒有分別,而是說,它們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不能在彼此絕緣的狀態(tài)下分途而孤立地追求。這一整體觀的背后,存在著一個共同的預設:種種不同的學術,無論是百家或經、史、子、集,最初都是從一個原始的道的整體中分離出來的。因此,在各種專門之學分途發(fā)展的進程中,我們必須同時加緊道通為一的功夫,以免走上往而不返、分而不合的不歸路。
余先生的文章中,還借《文心雕龍》道心惟微,神理設教這句,指出中國精神史上一切創(chuàng)與述都源于道心。這統(tǒng)領中國藝術的核心理念,是當代學院藝術教育里最遺憾的缺失。詩、書、畫也好,文、史、哲也好,其背后若無這樣的道心做支撐,古典精神世界便僅剩軀殼,我們從古典藝術里學習獲取的,也僅僅是一些死掉的技法與符號。更何談激活古典精神的核心價值?何談與時代精神的深切關聯(lián)和創(chuàng)造發(fā)展?
對此我頗有共鳴。我的專業(yè)定位是在書畫上,但同時詩書畫與文史哲的興趣串聯(lián),使我這些年像條魚一樣,在古典的精神世界的長河里自在暢游。沿著一些支流局部,摸索回溯到干流、源頭,再由源頭、干流,漫游到很多以前不太深入的支流領域里,涉及文史哲、金石碑帖、考古鑒賞、文獻目錄等諸多學科門類。在這樣的興趣引導下,連鎖學習涉獵,加上實踐與體悟,很多東西漸漸貫通起來。我所理解的道通為一便是貫穿其中,成為無處不在的精神力量。以通馭專,通并非用來炫耀的嘩眾取寵,而是借此對藝術史、對中國古典的精神世界,有了更為寬廣與深入的視角。反哺到專的領域,似乎更增降維駕馭的能力。
這些積淀,使我不僅獲得諸多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與蛻變。在人生的層面,也得不少收獲。并使我于人生的選擇、于藝術的態(tài)度,在不斷的調整中愈發(fā)清晰。為了從世俗的束縛與羈絆中盡力跳脫出來,我選擇了僻居鄉(xiāng)下村落,不斷給生活做減法,目的也是能讓精力更加聚焦。自然,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這點變化尤其是在移居大理的八年里,最為明顯。得以從書本上的文化知識河流,擴展到山川自然這個更加充滿生機、蘊藏力量、更為寬廣的世界里。經常在山水間游息,在田野間漫步,在天地間生活勞作,在日月山川與四季流變中感受著自然造物的神奇力量,每每良多玄思。我在大自然中的感受,也寫在題跋文字里,如題《雨后溪山圖冊》。
早年在自然里大量寫生的經驗,在古人筆墨里學會的理法,也在另一種層境上被激活。我看山川河流、林木舟橋,從以前的筆墨構圖、光色皮相的采集,到而今能熔鑄進更多的要素進行提煉與結晶。師友評論我的書畫與時風距離越拉越開,自己的面貌越發(fā)清晰起來。其實這也與我切入傳統(tǒng)、審視時代的個人視角特點,互為因果。反觀中國古典的精神世界里,那些在這個時代依然不過時的,是最為核心的價值部分,可在現(xiàn)代藝術教育體系下,那些卻被我們忽略了。這些收獲,自然也反映在我的藝術實踐中。
我以為不論時代如何變化,對道心的體悟與踐行,將人與文、與自然天地、與道心一以貫通,尋求古典的精神世界與今人的更好鏈接、生發(fā)與創(chuàng)造,是我做這件事不會改變的初衷。我在古典的精神世界里上下漫游,用這樣在學院體系之外更為古典的游于藝的方式涵泳踐習,以及在白話文時代,還用文言與舊體詩寫作,目的不是為了復古與復刻古人,而是為了更好地接通古今、自然,將古典的精神世界與當下的時代連接,做一點與時代主流有所不同的探索與嘗試。細心的讀者,或許能在這些詩文題跋中讀到這點意思。
整理電腦里掃描存圖的積稿,這些涉及書畫、金石、古籍、碑帖、文房銘刻等諸多種類的題跋圖文,竟存滿了好幾個文件夾。掇選成冊,想起曾有朋友開玩笑說,這類的玩法是過時的游戲,那就暫且以此作為這本小冊子的名字吧。
蒙中
2022年暮春于萬花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