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是以美食為主題的名家散文匯編。作者囊括汪曾祺、梁實秋、周作人等諸多現(xiàn)當代文人大家。書中精選了關于美食的散文30余篇,如《故鄉(xiāng)的食物》《吃食和文學》《五味》《酸梅湯與糖葫蘆》等,無論是端午的鴨蛋、故鄉(xiāng)的野菜,還是豆腐、韭菜花,在文學大家的描述下,生活是很有意思、有滋有味的。俗話說得好,民以食為天,文章中通過對食物的感情,彰顯出從容閑淡,樸素自然的情感,流露出文人大家們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和眷戀。
收錄14位華語文壇名家的經(jīng)典作品。
以美食為主題。日日是好日,餐餐皆生活。吃好每一餐飯,平凡的日子也有滋有味。
裝幀雅致,紙質柔和,版式舒朗流暢,閱讀體驗佳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后一個士大夫”。其主要作品有《受戒》《大淖記事》《黃油烙餅》《葡萄月令》《人間草木》 等。
梁實秋(1903―1987),中國著名散文家、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學者。出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杭縣(今杭州)。歷任東南大學、青島大學、北京大學等校教授?箲(zhàn)時期,曾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立編譯館編纂?箲(zhàn)勝利后,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后去臺灣。代表作有《實秋自選集》《梁實秋選集》《英國文學史》,以及譯作《莎士比亞全集》等。
一 舌尖上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食物 汪曾祺
故鄉(xiāng)的野菜 周作人
藕與莼菜 葉圣陶
食味雜記 魯 彥
清宮飲食回顧 溥 儀
二 大味至簡
蘿 卜 汪曾祺
豆 腐 汪曾祺
菠 菜 梁實秋
鍋 巴 梁實秋
餃 子 梁實秋
蘿卜與白薯 周作人
略談腐乳 周作人
三 尋味八方
五 味 汪曾祺
手把肉 汪曾祺
昆明菜 汪曾祺
飲食男女在福州 郁達夫
風檐嘗烤肉 張恨水
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 俞平伯
南北的點心 周作人
日本的衣食住 周作人
吃 的 朱自清
四 趣味小食
北平的零食小販 梁實秋
酸梅湯與糖葫蘆 梁實秋
栗 子 梁實秋
落花生 老 舍
賣 糖 周作人
談油炸鬼 周作人
羊肝餅 周作人
五 談吃偶感
吃食和文學 汪曾祺
吃 菜 周作人
宴之趣 鄭振鐸
咬菜根 朱 湘
談 吃 夏丏尊
論吃飯 朱自清
故鄉(xiāng)的食物
汪曾祺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 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yè)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zhí)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蚨,或半石; 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里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里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干,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chǎn),不治生業(yè),整天在家研究易經(jīng),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jù)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只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這樣準,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里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 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 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 蛋癟子”, 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里,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fā)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們那里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 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lián)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nèi)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 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guī)Я艘稽c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 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jīng)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xiāng)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xiāng)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jié)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 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 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jié)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 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 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 哦 !你們那里出咸鴨蛋 !”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 !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 ! 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 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 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 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 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
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 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 !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xiàn)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慈姑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湯 !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里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盤黃芽菜炒肉絲, 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咸菜湯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咸菜已經(jīng)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jīng)發(fā)酸。咸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湯里有時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湯;蛘呓写裙孟滩藴伎梢。
我小時候對慈姑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xiāng)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chǎn),只有慈姑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xiāng),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慈姑,并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jié)后數(shù)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慈姑, 說:“這個好 !格比土豆高!蔽页姓J他這話。吃菜講究“ 格” 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么事物都講“ 格”的,包括對于慈姑、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慈姑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jié)前后有賣慈姑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愛吃。所有的慈姑,都由我一個人“ 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慈姑。我買慈姑,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么?”——“ 慈姑!薄 慈姑是什么?”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慈姑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chǎn))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