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顧來路，我的天然心性，總是會將我曲折地帶到詩歌里去。 幼年的夏天，我坐在父親面前，父親坐在桂花樹下的藤椅里面，我三心二意地背詩，他搖頭晃腦地聽著。蜂蝶掠過院子，我們雙雙抬頭走了神。這是我與古典詩歌并非自愿的相見，我只偶爾覺得那些千年前的韻律起伏迷人，大多時候只念著早些念完這些“明月”“白日”“綠水”，好轉(zhuǎn)身投奔到真正的自然天地中逗弄花草蟲蟻。于一個小女孩兒，那些書頁上整飭的秩序，遠比不上一株植物的鋸齒葉片與一棵枇杷樹即興結(jié)出的果實，更稱得上“美”。 所幸父親知我性子野，吟上幾個夏天也就作罷。 詩歌從此便在我的生命線中漸隱。 但我知道，它一直等待著我真正需要它的時刻。 二 二〇二二年，我覺察到我的身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其一，是工作第三年，我身上的社會性愈加深厚了；其二，是我內(nèi)在的敏感度與創(chuàng)造力正在發(fā)生毀滅性的退潮，差一點兒連它們的消失都無法意識到。這兩件事是同時發(fā)生的，甚至互為因果——我為了適應社會生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過上了非�！安辉娨狻钡纳�活。一只手將我如日歷般翻閱、撕碎，我只聽見自己身上，時間日復一日經(jīng)過發(fā)出的“嘶嘶”聲。 時間與精力的損耗是我預料之中的，詩性的寂滅則令我極為惶惶然，因為這意味著我對生活的全面繳械投降。我的工作實在太“漂亮”與“安然”了，在這樣沒有意外、跳躍、轉(zhuǎn)韻、留白與想象空間的生活里，我如同一個裝滿水的透明空罐子，對于明天失去了遐想與好奇，“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不被要求奮發(fā)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達到極樂”（波伏娃語）。對一個二十六歲、工作穩(wěn)定、生活毫無后顧之憂的女性而言，這個“極樂”幾乎是確鑿的：和一個一樣“平靜如水”的男人結(jié)婚、生育，在安穩(wěn)的大地上棲居而非在詩意中不安地流動。 我同父親通電話，向他坦言，這份工作正在將我異化。每天醒來我都希望自己變成一只沒有自由意志的甲蟲，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出門上班。父親一如往常，用不痛不癢的話語試圖讓我“再試著適應一下現(xiàn)實世界”。在我生命中，父親的角色一直很重要，我們一直是很好的忘年之交，是他以古典詩歌的震顫之音，引我踏著那遙遠而動人的音階，一步一跳，以被完整保護的好奇心，摸著那些會開花的石頭，探尋更為廣大的、他亦未曾涉足的詩歌秘境。他為人寬厚，又頗有些學識，在文學上是我的啟蒙者。但他從不干涉我的閱讀旅程，只是將他的書房向我開放，任憑我在其中做夢。我在那個小小的書房里度過全部童年，我最好的朋友，一是孤獨，二是他成堆的泛黃舊書。 工作以來，我同他夜談的關鍵詞永遠是“痛苦”。但他只是將我的痛苦，歸咎于我的“敏感”，我為此啞然。他不同意我辭職，但他仍說了一句如今看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話：把你的痛苦寫下來，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三 幾經(jīng)曲折，我仍滯留于舊日生活，無法動彈，成為一個被卡住的人。 我日夜哭，一邊加班一邊哭。苦悶的潮水，在將我淹沒之前，終于還是將我撲打到了詩歌的海邊。 或者，其實是詩歌一直未曾離開。 一個記憶深處的舊友，聽見了我的呼救，它于心不忍，終于伸手救了我。 四 于是二〇二二年的五月三日深夜，上班前夜，極端的厭班情緒，讓我開始在網(wǎng)絡上寫詩。 為什么是詩歌？這個問題，可以有無數(shù)個答案。但為什么“非得”是詩歌？我想只有一個理由：我信任它。 高中時，在逼仄的苦學生涯里，我刻意保持生活的簡素，以獲得僧侶般的靜定，只徒留了“詩歌”這一葉小舟。因為讀一首詩，不過三五分鐘，揮手寫就一首詩也是沒有心理負擔的閑暇樂事。在時間縫隙里，我貪戀那短暫的“分心”。和詩歌是“相逢在黑夜的海上”的淡淡之交，正是因為我知道它不是我的目的地，與詩歌待在一起時，覺得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格外珍貴而可愛。讀詩，淺嘗輒止；寫詩，也很散漫，不為誰寫，寫了也不給誰看，四處散佚也不甚在意。大學時我也寫點東西，但那時偏愛的是小說，對詩歌幾近冷落。對未來極致的不安全感，讓一個茫茫然的年輕人有了在故事里“當上帝”的妄念。 可以說，詩歌于我，是一個平日不大聯(lián)絡的故友，但一旦我“遇到事兒了”，第一反應不是找身邊人訴苦，而是會給這個遙遠的好朋友打一個漫長的越洋電話。它從未過度介入我的生活，只是長久而邊緣地“存在”著，這給我莫大的喘息空間。我的心態(tài)與詩人柏樺相仿——“幻想以詩歌成功來沖破我苦悶、單調(diào)的家庭生活”，試圖通過在我的理解范圍里最“自由”的文體——詩歌——來沖撞我穩(wěn)固的生活。 清晨六點半，我出門上班。獨自開車穿越杭城，在無數(shù)個哈欠里，把自己抵押出去。我告訴自己：如果不將白天的自己典當，連夜晚的自己也會一起失去。 頭頂烏云，一整天都陰沉沉。 夜晚濕漉漉地歸來，便是寫詩，寫到自己盡興，全然不顧時間。 樂也寫，憂也寫。以物喜，以己悲。一點風吹草動，都是巨大的詩意降臨的時刻。 在寫詩的這一年，我進入了里爾克的預言：“為了寫出一行詩，一個人必須觀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 我做著本末倒置的事情，并樂在其中。一個人應當熱愛生活，對生活有了充分的體驗之后，便生出“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詩性沖動來。而我是逆流而上的：為了寫詩，我重新開始“生活”，充滿“功利心”地追逐著詩的線索。成年后我變得喜靜，這源于城市生活對人的馴化。同時工作日的過度勞動，讓周末的我也只愿蝸居于家，昏睡如一個冬日。但當我開始把生活“詩化”，我開始主動在這個城市的街頭漫游。定居三年，我竟從未認真觀察過它的面目，我為自己把自己過度獻祭于工作而從未真正活過（且并不自知）而感到羞恥。還好，不算遲。只要醒來，就不算太遲。 這樣一個總是“潛水”從不“探頭”的我，竟在社交網(wǎng)絡上持續(xù)寫了一整年的詩，每天至少更新一次，多的時候，一天寫上七八首。每次想到自己一個人誤打誤撞做到了這件事，就覺得自己“勇氣可嘉”且“恒心可敬”。但我從未覺得這是一種“堅持”，我只是保持著“均勻強度”的痛苦以及把這份痛苦寫下來的慣性，生活了一整年而已。那些似詩非詩的東西，是我具象化的痛楚，是我身體里再不傾吐就會將我炸碎或是將我變得透明的泡沫，是我無數(shù)個夜晚胡亂寫下的自救藥方，是我隱姓埋名之后的嶄新人生，是我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渺小而偉大的奇跡。 五 令我詫然的是，有很多人從我聊以自愈的喃喃與呼喊聲中獲得了力量。我們仿佛是在深海里，相聞不相見，但我的聲音，被聽見，被當作一種微弱的光亮。 這樣奇異的聯(lián)結(jié)，是全新的生命體驗。當我意識到詩歌能讓我的聲音“被聽見”時，我的痛苦都變得擲地有聲了。我開始喜歡這種痛苦，它們讓我痛到發(fā)出聲音來，然后那些共鳴者們循聲而來，我們抱在一起，顫抖著，喜極而泣。 后來我又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一個隱秘的角落里，用一個誰也無法認出我的名字寫一些東西，也許是詩，也許不是，但終究是在被一些遙遠的陌生人喜愛著。 他為我欣喜，但他堅持：寫詩可以，但人不能靠寫詩活著。 我突然哽咽，覺得已不必再談。掛掉電話，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的情況下，寫下了《真實材料》這首詩。 爸媽說： 你一定要改掉你的敏感才行！ 所以我很努力 變成了一個寫詩的小孩 活了下來。 寫完最后一句，我突然決定背叛他。從前我一直不甚在意他人的聲音。唯有父親，我渴念他的認可，且長久無法克服這種近乎本能的渴念。 直到詩歌一路嗅聞著我發(fā)澀的痛苦，很輕易地找到我、接近我，握著我的手問我，是否需要它成為我的劍。 我毫不猶豫地應允。 于是從這一天起，我將執(zhí)念的繩索從父親那頭截然斬斷了。 這首詩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說是蒼白。意象全無，只有和眼淚一起流淌的幽幽痛楚，以及痛楚之后的默然靜定與決然超越。它如實記錄下了一個極具隱喻意味的瞬間：一個小女孩哭著接過一把命運遞過來的劍。 她決定與前半生揮手作別，那些糾纏與羈絆，必要的話，她會親自了斷。 是的，就這樣，緊緊握住詩歌這把劍，我變成了一個寫詩的小孩，活了下來。 將痛苦具象化的過程，讓我直面了生命的暗處，并接受了它的不可消弭。很早的時候我寫“日子不對勁時/我就洗澡/舊我變成泡沫”，后來，日子不對勁時，我就寫詩。無法改變的荒謬，落在紙上都成了詩。我的心在筆鋒的一次次拆解與縫紉之下，好了傷疤，也忘了一些痛。 我如此感激詩歌，它是我的第二任父母，它保護、肯定且深愛著我的敏感，并以此為榮。我選擇它，成為我第二次生命的締造者，我的血液里，流動著自由、愛與美的新鮮因子。 六 我仍慚于自稱“詩人”，我過于年輕，閱歷單薄，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但我樂于承認自己的野心：成為一個聲音能被聽見的女性表達者。發(fā)聲，介入。有所畏，但并不恐懼。一心一意，知難而上，迎難而上。 這一年，我日日夜夜寫著。僅此一事，已讓我變得鮮活。起初因為心有郁結(jié)，后來已是一種靈魂深處“非得如此不可”的習慣，我將寫詩作為第二段人生的生活方式。 當我因為寫詩這件事?lián)碛辛肆硪环N生活和另一個我之后，我也遇到了許多非�！霸娨狻钡娜�。泡芙云書店的老范兄就是如此，他找到我，說要給我出一本詩集。如果說寫詩是勇敢小孩的“獨酌”游戲，給一個年輕人出一本詩集，可謂是一群大人“舉杯邀明月”的浪漫壯舉。老范走在最前面，招呼著月亮。我只有一點幽光，他卻看見我，這已是對一顆怯生生的星子，最動人的照亮。杯子已經(jīng)舉起，我們透明的心碰在一起，發(fā)出純?nèi)坏穆曇簦耗蔷鸵黄鹱屵@件事圓滿。 謝謝我的編輯氧氣。我們的一見如故，似乎是一種必然。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泡芙云書店，那個藍白色的寂靜房子，讓走進去的每個人都變得柔軟、澄明。我們對詩歌都有近乎虔誠的敬愛，這讓我們一路走來，行云流水，每一步都踩在云朵里。和她一同推敲一首詩的某一個詞語是否應當更改的時光，將永恒地在我的昨日閃耀。如若有朝一日，命運加冕我以某種不曾預設的榮光，那定是她在前路，引我山一程水一程地抵達。 謝謝遙遠的陌生人。你對我的每一句回聲，都讓我更愛這個仍有人熱愛詩歌的世界。 謝謝幸存的我。何其有幸，被詩歌打撈。活著回來的我，鄭重向詩歌承諾：只要一息尚存，我仍會繼續(xù)握著我的劍，坐在桌前，寫上一百年。我或許永遠稱不上一個詩人，但我很愿意也很高興，我將成為一個永遠在寫詩的人，一個用余生對詩歌報恩的人。 最后，我將以今年寫過的詩里最喜歡的一段作結(jié)： 我愛我今生的短暫，美麗 與若有若無的意義 我愛我像一首長長短短的詩 喜歡哪里就走向哪里 走到哪里就算到哪里。 對這一年的回顧，至此便可以講清。而我的道路，正在以未知的方式不斷展開。我很明白，詩歌并非一所安身立命的房子，但我或許并不需要一所房子；前路亦并非坦途，但我確認，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而我已經(jīng)準備好，跌倒在我喜歡的日子懷里了。 焦野綠 二〇二三年六月五日夜 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