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非細品兩宋,換個視角看宋朝。
兩宋歷史宜品亦堪品;非品不能通其款曲,惟細品方知其滋味。
宋世以史為鑒、勤于反思,從政治到文化脫胎換骨;人民少受流離,文明不致瀕亡,久安格局實由宋啟。兩宋商品經(jīng)濟趨近繁榮,人口持續(xù)增長。宋文化與中國歷史上下前后的關(guān)系,無論深度廣度皆較文藝復興有過無不及;在宋代理學背景下,探索與突破遍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科技,創(chuàng)新之花滿枝綻放,成就遠超往代!镀匪武洝忿D(zhuǎn)換常規(guī)視角,細品兩宋方方面面、里里外外,揭開通常的積貧積弱印象,呈現(xiàn)一個更加真實客觀的宋朝。《品宋錄》論析深細,文筆雅潔,并配以反映宋代文化風貌的《顧氏畫譜》中插圖二十五幅,增加閱讀體驗。
小敘(前言)
李潔非
法國有學者,責其西方同行:慣常妄下結(jié)論,以為中華文明是靜止不動的,或者至少會強調(diào)它一成不變的方面。此為西方就中國古代史普遍所持停滯說。問題頗有意味。相較世界多地,中國無罹文明殄沒之厄禍,未經(jīng)易宗改教之再造,連混血變種、國滅邦絕等情形都談不上真正發(fā)生過,若跟這些滄海桑田、流離播遷相比,所謂中國有靜止不動一成不變之狀,好像說得過去。
變,天之常也。世上沒有事物能夠無差別存在。自然界有些動物,如斑馬、蝴蝶等,體態(tài)紋樣似乎不分軒輊,其實也非一模一樣,惟人眼難予分辨耳。中國歷史豹變大抵也屬這類。它不像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古希臘、古波斯、古羅馬那樣,變故突如其來、驚天動地,過后斷垣頹壁,而是很隱蔽很內(nèi)向,以致粗粗打眼,還以為不變。
由此,中國歷史解讀亦較費神,來不得空洞粗疏。心情沖動的批判者斷言二十五史易姓而已,改朝換代四字即可括之,獨不想此論真可成立,怎么解釋約有二千年左右,中國明擺著躐進不止,以至文明與社會發(fā)展長久領(lǐng)冠全球?
撇開刻意偏見不說,思想和認識局限尤易使解讀失準。古人有局限,今人同樣有。一切時代,思維被某些定式所綁縛都無例外。但是,通常后人易于對前人局限洞如觀火,而對自己的局限視而不見。歷史認知常見誤區(qū)是今必勝昔,以為如今摸索出的歷史規(guī)律放諸四海皆準。大航海以來歷史哲學突出的偏頗在于,欲以單一模式導述歷史,無視文明原本各有延展之道,德國人黑格爾即為犖犖大者。
被指一成不變的中國諸王朝間,底蘊、個性、氣象及思想、制度、文化都不雷同,甚至涇渭分明。洋人文殊教遠,故而不能辨。好比東方面孔差異本彰,洋人猛一看,卻傻傻分不清。近年國內(nèi)網(wǎng)民對洋品牌遴選中國模特的口味大為反感,覺得專挑細長眉眼,是對中國人丑化。其實他們未必視之為丑,抑亦概念化設定了東方情調(diào),多多少少受著明清仕女圖等書本上的影響,以為中國或東方頗以那種容顏為美。同樣的隔閡,相反亦然。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他們自己一眼可鑒,我們不也眉毛胡子一把抓?說到底隔閡難免,惟目光勿為所障。全球化以前文明千姿百態(tài),安能立一標尺,刻舟求劍論之?
宋人以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形容柳詞,以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形容蘇詞。自秦漢至明清,歷代之殊當不遜此。二十五史,囫圇吞棗也讀得,但讀法有別、因朝代而異,所得自可更豐。例如,讀秦史與讀宋史就不應是一種姿態(tài)。對前者宜登高望遠,覽其全局,遺其隅陬;對后者卻相反,須求細微,從很多枝節(jié)入手。我還曾提出,明史特宜以看客心態(tài),宛如置身勾欄瓦舍以觀,尤其到它晚期及終末時刻,非取此種眼光難以會其意。類乎于此,非對歷史有血肉之感,恐怕不能至。
我欲染指宋史有年,遲不動手,主要是方式未愜。過往拙著格套,用于宋史都不盡興,未足傳其風韻,直至覓得一個品字。兩宋宜品亦堪品,其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非品不能通其款曲。形象地說,宋史如茶。茶作為中國之名品,雖非始于宋代,卻在此時真正入了千家萬戶,構(gòu)成日常生活和社會經(jīng)濟一大項目。無獨有偶,兩宋歷史好像也浸染了茶意,惟細品方知其滋味。
其次,中國舊文化素有一優(yōu)長,是極在意于細。陳繼儒《小窗幽記》句:春云宜山,夏云宜樹,秋云宜水,冬云宜野。張潮《幽夢影》句: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皆從微處抉事物特質(zhì)。就生命體驗豐盈細膩言,世上少有能與中國并論者。西洋乃另一種氣質(zhì),日本倒稱得上細敏幽玄,卻是深受中國的啟迪熏陶。但近代以來因社會劇變、文化轉(zhuǎn)向,中國人自己在精神與美學上的若干長處,反紛紛墜地泯滅,以至如今連文人都渾身粗鄙之氣。這影響到很多方面,讀書與日常做事也在其中。以史來論,古人講知人論世。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跟西方只重科學不同,中國史學不棄知人,認為無論治史、讀史皆如閱人,實際是強調(diào)把歷史作為鮮活生命體對待。平時我們接觸和認識某人,初僅及眉眼,再往深處,慢慢可知身世來歷、品類格調(diào)、性情癖好等,漸積至富,方覺一切都生動起來,成為立體的對象。這也可以成為我們觸摸歷史的方式,就像對自然萬物,從生命體驗豐盈細膩求之,而不一味待以概念、理論、邏輯,以及科學式的冰冷解剖與實證。中國在所謂正史以外,有大量私撰野史以小品式樣寫成,這肯定不只具有文體的意義。史學,實際是有文化形態(tài)的。這一層,近代以來漸不體會,使中國史學流失了不少意蘊。我在讀史與當下史學思維之間,每每感覺到有此差異。希望借《品宋錄》,稍稍朝舊史文化形態(tài)回歸作點滴嘗試。
2019年末動筆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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