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還是會把林好好當(dāng)成一個孩子,事實上,十一二歲的男孩本身就還是一個孩子。我想,我還是把他當(dāng)成三五歲的奶娃娃,沒事就逗他說:“來,寶寶叫姐姐!”他故作特別配合,“不正經(jīng)”地叫了一聲“唧唧”,或者直呼我本名“林冬冬”!坐在沙發(fā)上,我假裝摸摸他的頭說:“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
他一骨碌躍起身,開口就唱了起來:“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fēng)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好嘛,這回倒是沒尿床,只是眨眼工夫,都長到會唱周杰倫的歌了……
有一回,我加入一個家長群,有個家長見我剛進群,就發(fā)來一句:“咦,這群里還有個姐姐,稀奇!惫!我是林好好的姐姐,這個身份,確實挺稀奇,也是我人生中最意想不到的一種身份。十幾年以來,林好好姐姐這個身份帶給我很多體會,很多意想不到的意外和驚喜。
我也會無意中跟老媽聊起,林好好出生時曾經(jīng)對我的“威脅”以及我內(nèi)心的“擔(dān)憂”。我說:“當(dāng)年我也有特別害怕的時候,倒不是不能接納有個小寶寶突然來到這個家,而是會擔(dān)心,他會不會因為我身體有殘障而看不起我,甚至欺負我!币驗闆]有人知道,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當(dāng)時只是一個認一些字,會打鍵盤拼音,在家行動只能靠挪塑料小凳子的殘障人。我會想象等林好好大一些,懂事了,他會不會發(fā)現(xiàn)他的姐姐是跟別人不一樣的非正常人,然后他會不會每天回家都以一種“很嫌棄”的眼神看待我,總之我那時會把一切可能都想象得那么不堪。我想如果真的變成那樣,我該怎么辦呢?
萬幸!他沒有這么想,也沒有這么做。因為他說:“我始終都把你當(dāng)作一個正常人看待,這不光因為你現(xiàn)在是作家,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姐姐。就像你從來都在做一個正常人該做的事情,只是行動不便罷了!
林好好腳骨折事件的一個半月后,一切都開始恢復(fù)正常。事實上,這一個半月他也沒有因為行動不便,而提出什么特殊化待遇;蛟S,是不敢提吧!畢竟此次骨折事件是因他個人而起,即使再怎么身心疲憊,他也不好意思提出過分要求。不過,通過這件事,我好像看到了老爸、老媽這么多年的教育理念竟然一點都沒有變。他們寧可每天大費周章樓上樓下,扛槍舞棍,包接包送林好好上學(xué)放學(xué),也絕不提一字讓他請假在家。即便那幾天林好好疼得嗷嗷叫,老媽也會特不屑地說上一句:“你這‘男人’,這點疼算得了什么?”是啊,這點疼算得了什么,想當(dāng)初我有事沒事就躺手術(shù)臺上的時候,老媽總叫我牙齒咬一咬就過去了。你這點疼……
好吧,看著你白天夜里疼得百般折磨的樣子,應(yīng)該是真的痛不欲生。人生百態(tài),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痛苦。幸?偸窍嗨疲纯辔幢叵嗤。傷筋動骨將近一百天,你這確實不如我當(dāng)初一劑麻醉來得痛快。好在這一個半月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不巧,趁你腳剛剛好利索一點,又趕上了學(xué)校秋游。你這“倒霉”的娃呀,誰讓你這時候腳出現(xiàn)問題了呢,老師好說歹說這會兒都要勸你回家休養(yǎng)。秋游不止一次,但這一次是說什么也沒法讓你去了!
關(guān)于這一點,是我們家人共有的習(xí)性:那就是相當(dāng)樂觀!林好好對于能不能參加秋游這事,雖然一時有些撒嬌式的哀號,可沒過一刻鐘的時間,就立刻換了一副無所謂的臉:“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春游秋游總是老一套,找個公園溜達溜達,中午再找塊空地湊合吃一頓,反正我好像每次都沒吃飽。不去也好!”是啊,這回秋游應(yīng)該是林好好最不可惜的一次,因為老爸答應(yīng)這天也帶著我和他一起出去秋游。老媽一聽,一拍大腿直叫好:“這真是要日出西方了,難得!”她可算不用從單位一天八個電話往家里打了。
可是,有些事情往往就像林好好向來會自我保護,卻有一天突然骨折一樣難以預(yù)料。用了十多年的小區(qū)電梯從沒發(fā)生過停擺維修,可這一回偏偏就在我們?nèi)f事俱備只欠出發(fā)時罷工了。什么?這時候電梯不運行了?沒個半天修不好?開什么國際玩笑!這回是真把林好好惹怒了……我和老爸都勸說道:“沒事,反正現(xiàn)在時間還早,說不定等會兒就好了。電梯畢竟是公共資源,不可能長時間運行不了的!痹掚m這么說,但這總歸是年久失修的事情,一旦維修起來也絕對不算是一項“微工程”。從上午八點等到快十點,從物業(yè)處得到消息,電梯最快也要下午才能正常運行。林好好再一次怒了,嗤之以鼻地吼著:“什么破電梯,什么時候壞不行,偏挑這時候壞。說好的一早出發(fā),要不是這樣,說不定早就到地方了!崩习忠豢磧鹤託饧睌,他也跟著暴躁。我真是服了這父子倆了,關(guān)鍵時刻一個比一個不冷靜。
我說:“這樣,我有一個折中的方法。讓爸爸帶你去,我就不去了。你倆現(xiàn)在從八樓走樓梯肯定沒問題,等你們回來電梯也修好了。這樣是不是兩全其美!蔽覍χ麄z一拍手。
我以為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問題肯定迎刃而解了。結(jié)果聽我這么一說,林好好更不樂意了,他立刻叫了停:“Stop!大姐,我拜托你想想清楚好吧,要是我跟爸兩個人走的話,我還至于等到現(xiàn)在嗎?我今天不就是想帶你一塊出去嗎?”
“可是電梯這不是壞了嗎?再說以后出去的機會多著呢?”我說。
老爸也退而求其次地說:“按你姐說的也行,今天遇到電梯走不了的特殊情況,就讓姐姐在家,爸爸帶你去吧。以后有機會我們再帶姐姐一起出去!
“這樣的機會多嗎?”他一臉不信地看著我們,然后擺出事實說,“你是覺得我以后能像這回這么有空陪你,還是說你想我以后再骨折一回被老師勸回家?”
“啊呸呸……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我直敲桌子。
他等不及打斷我:“你別說了!今天我們就要開開心心地出去玩一玩,怎么讓你下樓這事我來想辦法……”
別看這小子平時一副嘻嘻哈哈、天真幼稚的模樣,沒想到一到重要時刻竟然會擺出一副能當(dāng)家作主的樣子。老爸一下子也沒轍,索性就看看他到底能想出什么辦法帶我下樓。只見他開了門,走到樓梯口向下望了望,又連著跑下兩層樓默默數(shù)了數(shù),待探好了路,又踏著小碎步跑了回來。他大手一揮,胸有成竹地布置道:“事情很好辦。爸,你在后面拿著輪椅,我背著姐姐下樓?,鎖門,出發(fā)!”
聽了他的部署,我差點沒嚇掉下巴。你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兄弟,這可是八……八樓,你要背著我走下去?不是你瘋了就是我瘋了!我連連擺手,趕緊打退堂鼓:“這怎么能行,你才多大個人,怎么能背得了我呢?”我趕緊“撤退”。我說過林好好也是一頭“小倔驢”,一旦脾氣倔起來,很少有人能把他拉回來。所以這時候老爸便不開口說話了,大概心中有數(shù),說了林好好也不一定會聽進去。然而更加意外的,老爸居然順從地說:“不然就讓好好試試吧!”
我覺得我剛剛掉下的下巴還沒收回來,這會兒又下墜了一次。知道拗不過他倆,我只能事先聲明:“你別忘了,自己的腳骨折了一個多月才恢復(fù)過來,要是今天出現(xiàn)意外再‘嘎嘣’一下,你就又得接著痛苦,接著單腳蹦跶,老爸你還得接著替他背書包送上五樓教室,還得接著……”
嘿,我話還沒說完呢。
“趕緊吧你,有你這發(fā)表言論的工夫我早下了幾層樓了,走咯……”這小子呼哧一下拽起我的胳膊就往身上背。就這么不由分說,林好好佝僂著小身板背起有些僵硬的我,老爸在后面一只胳膊鉤著輪椅,一邊又幫林好好托著我后背。要不說小伙子體力就是不同于大人呢,老爸跟在后面剛下了兩層樓就已經(jīng)累得直喘了。林好好雖然也有點喘息,卻覺得背著我下樓是比抬輪椅更輕松的方法。我說:“你趕緊把我放下來歇會,這樣吃不消的!彼A送,但沒有把我放下。我又說:“你把我放臺階上歇會兒……”
他停在原地,歇了會兒說:“不用,快到了,都到二樓了!苯又职盐彝项嵙祟,一鼓作氣說:“走,再堅持一下就到了!苯Y(jié)果他好像踩了風(fēng)火輪,突然加了速般,一股腦直往下沖,老爸在身后跟不上節(jié)奏,嚇得“鬼喊鬼叫”……我也控制不住又似興奮不已,不由發(fā)出一陣怒笑狂吼……我們都覺得這不是林好好玩瘋了,就是我們倆大人放任他瘋了。總之那次翻山越嶺式的下樓,先是小心翼翼,一個小碎步、一個小碎步地緩慢前行,中間有過兩次短暫的停頓,到了最后兩層,直接改成了吹響沖鋒號,一沖而下的奔騰。直到瞬間抵達一樓,他將我安全著陸在輪椅上,這小家伙才終于發(fā)出一句“哎呀,沒得命了”的感嘆!其實他不是不知道累,畢竟他才十幾歲,一米六幾的個頭,硬是把我這個接近百斤的人從八樓背了下來,這光靠一時的興起是遠遠不夠的。這里一定還要有堅定的信心和堅持的決心。
我內(nèi)心感動和感激的話不用多說,可能現(xiàn)在唯一直接的表達方式,就是抱一下吧。當(dāng)然也還是會給他買一杯奶茶作為感謝,這其實都在一句“太不容易”里面了。不管他這么一往直前的做法是出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動,還是以后能恒久不變的堅持,畢竟至少能為我這么不遺余力的除了我的父母,當(dāng)下也只有林好好了。
林好好長這么大,我覺得他有自己特別固執(zhí)的一面。凡是他說出的話,做出的決定,哪怕有再多阻礙和不可能,但只要是他一心想實現(xiàn)的,他必定會想盡一切能想到的辦法把所想的全部達成。這是好的,有時卻也未必。我想,在今后的生活里,我得多教會他學(xué)著放下、釋然,抑或是適當(dāng)?shù)耐俗專驗槟菢,也許會給他今后漫長的人生多帶來一份輕松和自在。
我和林好好的關(guān)系,沒有太多命中注定的絕對。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加入怎樣的家庭、成為誰的孩子、誰的弟弟,到最后總歸是要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我很少會對林好好說,你長大要照顧姐姐,或者說有一天姐姐老了,你必須為我負責(zé)到底類似的話。實則我在十多年跟林好好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我們越來越會不認可原來家里人的說法:“是因為姐姐身體不好的緣故才有了林好好的存在,而你長大了有出息了,就必須照顧姐姐到老!绷趾煤檬歉改傅膬鹤,是我的弟弟,這是客觀不容改變的事實。一如當(dāng)初,我們的家庭在面對我身體殘障的狀況下,需要新鮮而完整的血液注入,但這并非說明他只是為了肩負改變家庭的重任而來。每一個人,每一種未來始終是難以預(yù)料的。
現(xiàn)實中有多少與我們一樣的殘障家庭,在迎接了二胎之后,反而并沒有把日子過得如預(yù)想的更加舒適健康。我想這是不是把責(zé)任、偏向的天平往一端壓得太過偏激了呢?而我們的父母卻把更多的責(zé)任和偏向在無形之中均分給了我和林好好兩個人。
因為,首先我是姐姐,其次林好好才是弟弟。
盛夏的日子,多像孩子活躍的臉龐。十多年前,林好好就是這么迎著火熱的夏天來到了我們的身邊。今年夏天亦是如此,夕陽正值最美好的時候,我們在公園散步,他跑在我前面,我開著電動輪椅跟在后邊。他不時回頭向我招手,說:“來啊,姐姐,你快來……”微風(fēng)輕輕一吹,我們就走成了并排!敖憬,看,那兒有秋千,我們?nèi)ナ幥锴А蓖硐祭吨覀兊挠白,他蹦蹦跳跳坐上了秋千,只要身子微微一蕩,就像一只懸掛在窗口上的風(fēng)鈴,繩索搖蕩,叮咚作響。我停在他面前,他也忽然停了下來。他對著我張開雙臂,好像一只小燕子展開了雙翅朝我飛來!敖憬,你也來蕩一蕩秋千,我抱著你坐上去!彼廊蝗绫持蚁聵悄前愎虉(zhí)而堅定,只要他想到的,就一定會做到,而如今他似乎更加有了力量。
我艱難奮力地坐了上去,雙手拽了好幾次才握緊兩側(cè)繩索。
“準(zhǔn)備好了嗎?一、二、三,飛起來吧……”
他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將我推向了半空,我們的鬧聲、叫聲、笑聲,一遍又一遍回蕩在這個童話一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