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9 月，我去北京讀書。

20 世紀90 年代，在北京和上海兩座城市之間，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車�；疖嚦�了傳統(tǒng)的綠皮列車，也有紅白兩色相間的直達特快列車，一對是K13/14 次，一對是K21/22 次。在經(jīng)過幾次鐵路大提速之后，京滬兩地之間的單程時間已被壓縮到了夕發(fā)朝至的17 個小時。

這夕發(fā)朝至的17 個小時行程，就讓坐車的人有了昏晨交替的時空體驗�；疖噺木G油油的江南水鄉(xiāng)平原出發(fā)，在夜色中駛過南京長江大橋，在蚌埠短暫停留，加水，等到我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時，窗外就成了黃灰色的華北平原。當太陽完全升起來的時候，火車就已抵達最具有中國傳統(tǒng)建筑特色的火車站——北京火車站。

上海，就這樣被留在了千里之外，從一個讓我沉浸其中看不清全貌的“家”，變成一個需要回頭眺望2450 公里的“遠方”。

大學里的同學們來自天南海北，其中就包括來自新疆、海南、廣西這樣距離首都特別遙遠的地方。他們每次回家不僅要耗費兩到三天時間，可能還要輾轉(zhuǎn)多種交通方式，頗為辛苦。另一些來自河北、遼寧、內(nèi)蒙古的同學，打開地圖看，好像距離不太遠，就在隔壁省份，但由于缺少直通、便捷的交通，回一趟家所需的時間也并不短。這讓我意識到，“距離”意味著兩種概念，空間的概念和時間的概念�？臻g的近并不意味著時間的短，時間的短也不一定就是空間的近。這么看來，京滬之間路途雖然“遠”，但對彼此來說也談不上是“遠方”。

學校里的生活乏善可陳，一段有趣的記憶來自校門外的一個小雜貨店。

20 世紀90 年代大學校門口的小雜貨店是多功能的，其中也包含了打長途電話的功能，比起學校的長途電話站，這里打電話更加方便。我常常騎車去校門口的小雜貨店打電話，絮絮叨叨一番之后，老板娘會從柜臺里伸出頭來，問我是哪里人，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我不禁笑了起來：“我是中國人！我說的是上海話呀！”這個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對于北京人甚至整個北方地區(qū)的人來說，那時候猛地聽到一大段嘰里呱啦的上海話，真的會陌生得像是聽到了外國話。

因為這種距離，因為這種誤會，我像是一個被時空分離出來的角色，既遠離了曾經(jīng)的家，又漂浮在新的城市中。這讓我有了一個嶄新的視角，來觀察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或者說貌似熟悉的上海。

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并不了解它。

從地理格局看，上海位于海陸邊緣、江河盡端。在今天的地域版圖中，上海有近三分之一的土地成陸時間不超過一千年。相比中華民族遼闊疆域中那些有著數(shù)千年文明史的偉大城市，上海這座城市根本排不上名次。

從歷史脈絡看，上海屬于良渚文化的影響范圍，曾是偏安一隅的傳統(tǒng)水鄉(xiāng)市鎮(zhèn)。近代的開埠成為這座城市歷史性崛起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其堪稱一枝獨秀的城市化進程，使得上海最終成為黃浦江畔的世界級都會，一個連接內(nèi)與外的特別窗口。

地理決定了歷史，歷史又影響了地理。這種邊緣的、后發(fā)的狀態(tài)，使得上海在所謂的東方—西方、封閉—開放的對立關(guān)系中反復切換，充滿了非正統(tǒng)的氣質(zhì)。“上�！边@個名字也似乎有了跳出時空的特殊內(nèi)涵，短小而意味深長。

而身處其中的人，可能反而很難觀察明了。

從小到大，我搬過很多次家，靜安區(qū)、長寧區(qū)、黃浦區(qū)、虹口區(qū)……不同的區(qū)自然充滿了相似之處，但也有顯然不同的地方。由于歷史的原因，上海近代的城市化進程并非從一個原點開始，更像是很多個雨點打落在水面上泛起點點漣漪，多個城市板塊各自生長后自然交匯拼合。它們成形于不同的政治背景下，攜帶著不同的文化基因，形成了不同的社會構(gòu)成。這些板塊之間相互抵觸，相互依存，在歷史的舞臺上此消彼長，反復糅合，直到最后糅合成一個“共同”的上海。

這種錯綜復雜的糅合過程，使得上海就像是一幅顆粒極細但尺幅極大的馬賽克拼圖。每個人、每件事、每處空間、每個細節(jié)……似乎都只是嵌在其中的一小塊亮片。任何一道光線投來，都會給畫面帶來不一樣的色澤和質(zhì)感。這座城市每天都在變化，不論是長居于此的人，還是短暫路過的人，每個人看到的其實都只是這幅馬賽克巨畫中很小的一個局部，光影倏忽而逝的一刻。

我，當然也不例外。雖然身處其中，但我所了解的那個“上海”，也只是出于個體有限視角的觀察，難說完全。

因此，當我著手開始寫《上海的細節(jié)》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我心生膽怯，仿佛突然不認識“上海”這兩個字了。然而，上海的這種難窺全貌的復雜性，又讓我為之深深吸引，生出了探究一番的沖動。所以，這是一本在有限的上海視角下寫就的有限的上海書。

我時時提醒自己，我要做的，是探究“上�！保�而不是概括“上�！�，過于概括可能就不“上�！绷�。如果通過這些文字，能夠讓讀者在上海這幅馬賽克巨畫中發(fā)現(xiàn)一些特別的亮片，那已經(jīng)是一件幸運的事了。如果讀者還能從這本書所描繪的城市細節(jié)中感受到一點點我這樣一個上海人的喜怒哀樂，那就更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