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住的房子共有四大間和一個大廳，四間屋中我們三個各占一間，其餘一間就給侍女們住。太后派了一位太監(jiān)來侍候我們。這太監(jiān)對我們説太后還派了四名小太監(jiān)來這裏供我們使喚，如果他們不聽吩咐，可以告訴他。他又告訴我們他姓李。但是宮中姓李的太監(jiān)非常多，很不容易分辨清楚。

離開了太后，姓李的太監(jiān)陪著我們走了許多時候才走到我們的屋子。到了以後，太監(jiān)指著一所宮殿説：

“那就是太后自己的宮殿，也就是我們離開的宮殿�！蔽也欢�，爲什麼相距這麼近卻要走這許多時候？他告訴我們：

“這一所房子是在皇帝的宮殿的右邊，從這所房子到太后的宮殿的通路，太后已把它截斷了，至于這是什麼原因，我現(xiàn)在不能説。你看這房子本應該朝東的，現(xiàn)在卻是朝著湖。”

“朝著湖不是很好嗎？我倒喜歡這樣。”我説。

“等著吧，”他微笑著説，“慢慢地你聽得多了，看得多了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太監(jiān)的話使我非常驚奇，但是我又不願意多問他。他又告訴我們皇帝的宮就在我們後面，很大，和太后的宮相仿，我們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皇帝的庭院裏的樹木伸出在屋檐之上，于是他又指著皇帝宮殿後面一所大房子，比皇帝的宮稍稍低些，也有一個大庭院，他説這就是皇后的宮。這宮的兩邊緊貼著兩所房子，左邊一所是瑾妃的住室。他告訴我們皇帝和皇后的兩個宮，本來有路相通，但自從老佛爺將路隔斷後，皇帝和皇后就不能相通了，除非經過太后的宮殿。我想這也許是太后監(jiān)視皇帝皇后的一個方法。不過這些對于我都還是新聞，我不能下什麼判斷。我恐怕李太監(jiān)還要説出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來，所以趕緊對他説我很疲倦，想回房裏去休息一會兒，他這才走開了。

走進房裏，仔細地看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這裏面陳設極精緻，家具都是烏木的，上面鋪著紅色的墊子。窗上有紅紗窗簾。窗下磚砌的炕，上面鋪著木板。前部中央有一個洞，冬天可以在這裏生火，在白天炕上可以放炕幾，晚上睡的時候可拿開。

不久有太監(jiān)送飯來，放在廳裏的桌上，説是太后吩咐送來的，叫我們隨意吃些好了。我們非常疲倦，不能多吃。剛要睡的時候，李太監(jiān)又來了，説明天早晨五點鐘必須起身，不可以遲。于是我叫太監(jiān)到了五點鐘在我窗上敲幾下。我們一時也睡不著，就躺在床上談談今天所碰到的新奇的事情。這樣談著，就漸漸地入睡了。似乎才睡著，就聽得敲窗子的聲音。

我立刻起身打開窗子看，天已經亮了，現(xiàn)出一片美麗的紅色照在平靜如鏡的湖上。這真是一幅可愛的景致，在遠遠的地方，我看到太后的牡丹山，那裏，牡丹花鋪滿了整個山。我趕緊穿戴好了，就跑到宮裏，看見皇后早已坐在走廊裏了，我向她道了早安�；实鄣腻�子也在，但是我已受到吩咐不必向她行禮，因爲妃子并不算是有體面的人。此外還有許多宮眷，其中有不少是我不認得的�；屎蟀盐医榻B給她們，并告訴我她們也是宮眷。她們都是滿洲高級官員的女兒，有幾個長得非常美麗。皇后告訴我這十位（她們恰巧是十位）都是從來沒有見過太后的，她們現(xiàn)在正在宮中學習。她們都穿著極華麗的滿洲裝，和皇后穿的同一式樣。

我和這些宮眷稍稍談了一會兒之後，就跟著皇后進去，碰著了慶王的第四女兒四格格和一位年輕的寡婦袁大奶奶，她是太后的侄媳婦，今年才廿四歲，她們正在忙著爲太后準備一切。皇后對我們説，我們現(xiàn)在須馬上到太后寢室去幫太后穿衣服。于是我們立刻就走，見了太后，我們都説“老祖宗吉祥”，太后還在床上，微笑著問我們昨晚睡得好嗎。我們回答她很好，房間也很舒適。其實我心裏在想：不過是那睡著一會兒是睡得好的，可是實際我們睡的時間還不及我們所需要的一半。前一天的忙碌使我們覺得很不習慣，因爲我們來來回回地跑了許多路。

她問我們有沒有用過早餐，我們説還沒有。她就責備李太監(jiān)不該忘記了預備我們的早餐，她説：“你們在這裏不可以像陌生人一樣，要什麼就向他們要�！�

太后向來是穿著衣服睡的，所以她起身的時候，第一就穿上她的白綫襪，用美麗的絲帶繫住。雖然太后穿著衣服睡，卻是每天更換的。她穿上一件粉紅色的柔軟的汗衫，外面套上綉著竹葉的短袍；因爲在早晨她總是穿平跟鞋，所以不能穿長袍。穿好之後，太后就走到窗前，那裏有兩張長桌，放著各色的化妝品。

太后在洗臉梳頭的時候對我母親説：

“我不要宮裏的侍女、太監(jiān)或老媽子碰到我的床，因爲他們都弄不乾凈，所以我的床總是宮眷替我收拾的�！闭h到這裏她回過頭來對我們姊妹倆説：“你們兩人不要奇怪以爲宮眷也要做這種低賤的事情。但是你們想，我已經這麼大的年紀，可以做你們的祖母了，那麼你們替我做些事情也算不得過分吧？輪到你們倆的時候，你們可以指揮別人做，用不到自己動手。”她對我説：“德齡，你對我是個極大的幫助，我讓你做頭等的宮眷，你不必做許多事情，只須在外國使者來朝見的時候，做我的翻譯好了。同時我還要你替我管珍寶，不要你做一些粗事情。容齡可以撿她喜歡的事情去做。除了你們兩人外，還有四格格和袁大奶奶。你們四人可以一起工作。你們對她們不必很客氣，假如她們對你們不好，你們可以告訴我。”聽到太后這許多贊美的話，我心裏當然很高興，不過我知道照規(guī)矩我得謙虛一番。于是謝了太后并且説：

“我才能薄弱，恐怕不能擔當這樣重的責任，最好讓我做些平常的事情，我一定盡我的力學習，使我能夠忠心侍候太后。”不等我説完，太后就笑起來，喊道：

“算了，別説這些話吧！你真太謙虛了。你確是個聰明的姑娘，一點不高傲，我真奇怪，你雖然在外國住了那些年，卻是個標準的滿洲姑娘，極小的禮節(jié)都懂得�！碧�后很喜歡開玩笑。又對我説：

“你姑且試試看，要是你做得不好，我自然會責備你而叫別人來代替你的職務�！碧�后既然這樣説，我當然就接受了。于是我走到床前去看她們怎樣鋪，因爲這也是我的責任，將來總會輪到我料理的。原來這是很容易的事：太后起床後，太監(jiān)就把被褥拿到庭院裏去晾。再拿床刷把刻花的木床刷乾凈，鋪上氈子，上面再鋪上三條黃緞的褥子，以後又鋪上幾條顔色不同的黃緞褥單，綉著金龍藍雲頭。太后還有許多刺綉得很美麗的枕頭，白天就把它們放在床上。有一隻枕頭中間裝著茶葉，是太后日常用的，據説茶葉可以保護眼睛。另外有一隻很特別的枕頭，大約有十二尺長，中間開一個三尺見方的洞，裏面裝著乾花。若睡在這個枕頭上，將耳朵貼著洞，什麼細小的聲音都可以聽到。這樣，無論誰走近太后的床，太后總會知道。

在黃色綉花褥單上，高高地疊著各色的被六條，有淡紅、淡藍、緑色、紫色等。床的頂部有雕刻精細的木架子，懸著雪白的綉花綢帳，掛著許多小小的絲織網袋，裏面裝滿著香料。香氣非常濃烈，使不習慣的人覺得頭痛，太后也喜歡麝香，常常用到它。

大約十五分鐘後，我們把床已經鋪好了。轉過身來看見一個太監(jiān)正在替太后梳頭髮，于是我就站在旁邊看。太后年紀雖然已經那麼老了，頭髮卻又黑又軟，好像黑色的天鵝絨，太監(jiān)替她在中央分開，梳到耳朵背後，然後繞上頭頂盤成一個很緊的髮髻，髻的中央橫貫著兩枚大針。太后總是先梳頭後洗臉。太后有好幾打不同的香水肥皂。洗好了臉，她先用一塊軟毛巾輕擦，然後灑上花露蜜，撲上淡紅色的香粉。

梳洗完畢，太后對我説：

“你一定很奇怪，像我已經這樣大年紀的了，居然還花了這許多時間和精神來打扮自己。的確，我很喜歡打扮自己，也喜歡看別人打扮得好看。小姑娘們打扮得美麗，我看了就覺得高興，于是也希望自己能變得年輕些�！蔽艺h太后的確看來又年輕又美麗，我們雖然比太后年紀小，卻遠不如太后。太后喜歡人家恭維她，聽到我這樣説，似乎很高興。那天早晨，我就盡我最大的力注視著什麼是太后所喜歡的，什麼是不喜歡的。

太后又帶我到一間她藏珠寶的房間。這房間三面都是木架子，一格格地排著從地一直到屋頂，架子上放著烏木的匣子，裏面都藏著珠寶。每個匣子外面貼張小的黃條，寫著這匣子裏所放的東西。太后指著右邊架子上的一排盒子對我説：

“這些都是我日常所戴的，你得常常查看查看，有沒有缺少。其餘的都是在有特別事故的時候戴的。在這間屋裏，大約有三千盒，還有許多鎖在別的房裏，等我有空的時候帶你去看�！彼�又説：

“可惜你不懂中文，不然我可以將所有珍寶開一張單子給你，讓你常常可以照著單子查點�！蔽衣犃梭@異得很，不知是誰告訴太后我不懂中文的，我很想知道是誰，卻又不敢問，只得對太后説：

“我雖然沒有在中國文字上用過功夫，可是也曾讀過一個時期，所以稍稍能夠讀一些，寫一些。假如太后要開單子給我。不妨讓我試試讀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