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  一部值得推薦的歷史小說
方志遠

從小喜歡讀小說，特別是歷史小說，有時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中國的歷史小說，有比較靠譜的，如《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等，也有不怎么靠譜的，如薛家將系列、楊家將系列、岳家將系列等。但是，不管靠譜或不靠譜，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知識的啟蒙，大抵都是從讀歷史小說開始的。比如，從比較靠譜的《三國演義》中，我們知道了曹操、劉備、孫權(quán)，知道了郭嘉、荀彧、司馬懿、諸葛亮、龐統(tǒng)、周瑜、魯肅，知道了關(guān)、張、趙、馬、黃和張遼、張郃、許褚、典韋，以及甘寧、呂蒙等。從不怎么靠譜的薛家將系列，我們知道了唐太宗、薛仁貴、張士貴以及遼東、高麗等。這就使得后來讀《史記》《漢書》，讀《三國志》《資治通鑒》等，不顯得過于陌生。
對于小說的借實說虛、借真人說假事，研究明清史的祖師爺孟森先生堅決反對：“凡作小說，劈空結(jié)撰可也；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澤，或并穿插其是，世間亦自有此一體。然不應(yīng)將無作有，以流言掩蓋實事�！蔽沂�分欽佩孟森先生的學問，只是把寫小說牽涉到道德高度，未免過分。但也十分理解孟先生，他一生致力于考證被傳說、被小說攪亂的史實，辨孝莊皇太后到底是否下嫁多爾袞、辨順治皇帝死于天花而沒有出家、辨乾隆皇帝并非傳說中的浙江海寧陳氏的兒子，等等。辨不勝辨，于是憤怒之下發(fā)出狠話。
但是，小說家根本不在乎歷史學家說什么，只要讀者喜歡就可以。武俠小說家金庸振振有詞揚言：“歷史學家當然不喜歡傳說，但寫小說的人喜歡�！庇谑牵�在金庸的《鹿鼎記》中，李自成不但出家做了和尚，還和陳圓圓有私情，并且有個女兒陳珂，嫁給了無賴韋小寶。順治皇帝不但在五臺山出家，還告誡兒子康熙皇帝，如果漢人不喜歡我們，我們就退回關(guān)外去。在《書劍恩仇錄》中，不但說乾隆皇帝是浙江海寧陳氏之子，而且和紅花會首腦陳家洛是親兄弟，兄弟兩人又糾纏于和香香公主的感情之中，等等。受金庸《倚天屠龍記》的影響，一位剛進校門的名校研究生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原來吳晗先生寫《朱元璋傳》遺漏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我問漏了誰？答曰：張無忌。無語。如此等等，只是由于大眾買賬，歷史學家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也沒有必要太過較真，別人是小說又不是歷史，而且是“武俠小說”。
     我和小甦迄未謀面，根據(jù)他的自我介紹，知道是70后的北京人，我是“70后”的江西人，都是70后，這可以說是第一層緣分。第二層緣分，是在通信中發(fā)現(xiàn)，雖然相差二十多歲，但我們對歷史的喜好和認識，有許多相通的地方。比如，自小喜愛歷史，持續(xù)關(guān)注歷史，同時也關(guān)注當今，認為古今相通，了解歷史更能清晰地看待當今和未來。至于第三個緣分，是因為他寫的這本《萬歷諜影1604》。受金庸的影響，我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一度產(chǎn)生過一個想法，以武俠小說的方式，演繹一個明代史，覺得大眾應(yīng)該喜歡。但是，這個想法過去了三十多年，迄未動手。意外中得知小甦小友以諜戰(zhàn)的方式，寫了一個萬歷時代，引起我的興趣。有意思的是，他開始以“諜戰(zhàn)”的方式演繹明朝時的年齡，正是我產(chǎn)生以“武俠”的方式演繹明朝的那個年齡。不同的是，小甦做了，我沒做。從這一點說，我佩服小甦。這可能和他大學畢業(yè)之后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1998年在原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之后，小甦從事過媒體和設(shè)計工作，又做過采編、星探，還做過群眾演員和角色演員、出版過繪本《生活總要繼續(xù)》，這就突破我的認知了。大概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閱歷，特別是對歷史、對明代歷史、對萬歷時代有著特殊的喜好，所以才有這本《萬歷諜影1604》。
　　小甦告訴我，從最初確定要寫這本書，到最后完成這本書，前后有10年之久；實際的寫作和修改過程，也有7年。從全書來看，小甦是想通過以明朝“錦衣衛(wèi)”為中心，全景式地展示明朝萬歷年間的社會風貌，特別是將明朝的萬歷時代，置于“大航海時代”的大背景中，使得人物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乃至不同文明之間的關(guān)系，更加復(fù)雜也更加豐富多彩。
通過這部小說，小甦想向世人展示：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的遠航，開啟了大航海時代，雖然各國之間、東西方之間，還存在著嚴重的隔閡和不信任，但是，在這股大潮的沖擊之下，世界各國都或早或遲、或快或慢地發(fā)生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中晚明時期的中國，處在歷史的大拐點處。以王陽明、王艮、李贄以及公安、竟陵等為代表的文化人的思想啟蒙，和以福建、廣東沿海民眾為代表的海外走私，相互交融、相互促進，自由與約束、開放與保守，西學東漸帶來的西方價值觀和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核心價值觀的沖突與滲透，等等。在這個過程中，明朝發(fā)生了什么？明代發(fā)生了什么？中國社會應(yīng)該向哪個方向、將向哪個方向行進？
通過這部小說，小甦還希望向人們表述他的一個思想：在“大航海時代”到來之際、在中國處于大拐點的時候，中國社會是應(yīng)該“收”、還是應(yīng)該“放”？如何才能既不壓抑人性、又不任性失控，既不閉門造車、又不放任自流？作為統(tǒng)治者的明朝皇帝、明朝士大夫，如何審時度勢、與時俱進，進行制度和政策的調(diào)整？同時，也希望通過對明朝萬歷年間的演繹，警醒當今的人們關(guān)注和提高生存危機感、重視生存空間的保護意識。雖然是在寫小說，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拳拳之心。
當然，不管作者有多少創(chuàng)作意圖，作為小說，最終還是由它的結(jié)構(gòu)、情節(jié)特別是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來。應(yīng)該說，小甦在這方面的努力是成功的。他向讀者刻畫并展示了諸多真實的歷史人物，比如曾經(jīng)胸懷壯志卻最終心灰意冷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特立獨行并以身殉道的思想家李贄、近世中國第一位放眼看世界 并付諸實踐的官僚科學家徐光啟、第一位在中國傳播西學并立下腳跟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以及極力主張開海貿(mào)易、募兵墾海的福建巡撫許孚遠，特別是受許孚遠派遣潛往日本搜尋情報、九死一生向朝廷提供《倭情備覽》，又在援朝御倭戰(zhàn)爭中建立不朽功勛的史世用，等等。同時，又向讀者詳細描述了寧夏哱拜之亂、抗倭援朝、國本之爭、京察，以及偽楚王案、妖書案和劫杠案等萬歷年間的重大歷史事件。
上述的塑造和描述，既依據(jù)傳世史料，又不拘泥史料，使其既符合大的歷史背景和歷史真實，又充分發(fā)揮小說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和形象化，所以引人入勝。小甦在小說中一方面對于中晚明社會風貌的真實狀態(tài)，包括各種商業(yè)、生活、服飾、人們常說的資本形態(tài)初級階段的出現(xiàn)，及其所帶來的社會方方面面的變遷進行了細致入微地描述，在貌似尋常的訪查中，將市井百態(tài)、名人典故盡收筆下，又在主人公們一次次意外經(jīng)歷中，將當時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串聯(lián)起來。對于當時奢華又靡費的世風，帶給人們的那種急躁又矛盾的心理，寫得也頗接地氣，讓人讀起來極有代入感。另一方面，錦衣衛(wèi)與日本忍者之間的古代密碼、情報搜集等暗戰(zhàn)情節(jié)，也盡有展現(xiàn)。個中人物，包括一些意外介入國際暗戰(zhàn)的普通人，也都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有血有肉。
　　作為歷史研究者，我一直認為，無論是發(fā)表文字還是發(fā)表言論，無論是專業(yè)研究還是普及大眾，都應(yīng)該是求真向善。既要以科學的態(tài)度，盡可能地揭示歷史的真相，又要以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伸張正義、鞭撻邪惡，始終把民生福祉放在第一位。在這方面，小甦做得不錯。因此，作為一個六十多年歷史小說的閱讀者和愛好者，讀了無數(shù)的好小說和無數(shù)的濫小說，我毫不猶豫把小甦小友的《萬歷諜影1604》列入好小說之中，并向讀者推薦。

2023 年 5 月 15 日

（方志遠系中國明史學會首席顧問、江西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主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