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作家精品集”之一種,“作家精品集”書系收入沈從文作品共三冊,分別為《邊城》《湘行散記》《從文自傳》。本冊《湘行散記》為散文集,精選精編了沈從文的大部分散文名篇,分“湘行散記”“湘西”“云南看云”“生之記錄”四輯編排。其中如《湘行散記》《湘西》等長篇散文,多年來一直是廣為流傳的沈從文散文名篇,也是其作品中具有代表性意義的佳制,其中各章節(jié)既能各自獨立成篇,又在總體上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書中《湘行散記》一文的創(chuàng)作源于1934年,當時沈從文返回故鄉(xiāng)湘西,有感于故土凋零,悲從中來,作家將行旅中的諸多感受,結合童年時的往事、成長中的見聞,由此創(chuàng)作出兼具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現(xiàn)代散文中的經典篇章《湘行散記》。本書的“湘西”一輯中的文章,致力于細致翔實地記錄湘西的風土人情;“云南看云”中的文章為沈從文抗戰(zhàn)時在大后方云南所寫,有《昆明冬景》《云南看云》《懷昆明》等篇;“生之記錄”一輯中收錄了沈從文其他散文名篇,如《過節(jié)和觀燈》《鳳凰觀景山》等。
我由武陵(常德)過桃源時,坐在一輛新式黃色公共汽車上。車從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漁人”,因為他的頭上,戴的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輕娘兒們注意的。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館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內“吃四方飯”的標致娘兒們,他無一不特別熟習;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別熟習他那頂水獺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年齡業(yè)已過去了,如今一切已滿不在乎,白臉長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他今年還只三十五歲。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機會,F(xiàn)在既已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板,童心業(yè)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當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過四十左右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內無數(shù)中學生,在國文班上很認真地讀陶靖節(jié)《桃花源記》情形,真覺得十分好笑。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從汽車眺望平堤遠處,薄霧里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全如敷了一層藍灰,一切極爽心悅目。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wěn)舒服。
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兒驚訝嚷道:“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
“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我說,“牯子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于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他笑了!吧蚴镞@狗肏的,強盜一樣好大膽的手筆!”說時還用手比畫著,“這里一筆,那邊一掃,再來磨磨蹭蹭,十來下,成了。”
我自然不能同意這種贊美,因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個沈周手卷,姓名真,畫筆并不佳,出處是極可懷疑的。說句老實話,當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瀟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shù)谋葦M,方能相稱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說:
“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畫得出。因為他自己活到八九十歲,就真像只老狗。”
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說:“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我正以為目前遠遠近近風物極和王麓臺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為它很巧妙地混合了秀氣與沉郁,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不過有時筆不免臟臟的!
“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的形容!人老了,不大肯洗臉洗手,怎么不臟……”接著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小公!,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只凍得通紅的耳朵,于是大笑起來了。仿佛第一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yè)已注意,充滿興趣地看車窗外離奇景色,他便很快樂地笑了。
他掣著我的肩膊很猛烈地搖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我說:“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學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
“我講,牯子老弟,別丟我吧。我也像是一個仇十洲,但是只會畫婦人的肚皮,真像你說,‘弄得很高明’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嗎?鼻子一抹灰,能冒充繡衣哥嗎?”
“你是個妙人。絕頂?shù)拿钊!?
“繡衣哥,得了,什么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我還預備割掉許多男人的××,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我討厭他們那種樣子!”
“你不討厭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這繡衣哥說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且?guī)c兒嫵媚,可算得是個妙人!
這個人臉上不疤不麻,身個兒比平常人略長一點,肩膊寬寬的,且有兩只體面干凈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個軍隊中吃糧子上飯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準紳士。從五歲起就歡喜同人打架,為一點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樣子顯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歲,處世便更謙和了,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于用書,在一種近于奇跡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占他一點兒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毀譽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叫他作“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裝軍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開去,船當天從常德開頭,泊到周溪時,天已快要夜了。那時空中正落著雪子,天氣很冷,船頂船舷都結了冰。他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個長眉毛白臉龐小女人,便穿了嶄新絳色緞子的猞猁皮馬褂,從那為冰雪凍結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地爬過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聲嚷“牯子老弟,這下我可完了”,一面還是笑著掙扎。待到努力從水中掙扎上船時,全身早已為冰冷的水弄濕了。但他換了一件新棉軍服外套后,卻依然很高興地從木筏上爬攏岸邊,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睡覺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個朋友的孤雛轉回湘西時,就在他的旅館中,看了他的藏畫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終于被一個小婊子婆娘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把那畫賣了三百塊錢,為一個小娼婦點蠟燭掛了一次衣,F(xiàn)在我又讓那個接客的把行李搬到這旅館中來了。
見面時我喊他:“牯子大哥,我又來了,不認識我了吧!
他正站在旅館天井中分派傭人抹玻璃,自己卻用手抹著那頂絨頭極厚的水獺皮帽子,一見到我就趕過來用兩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聲說道:“咳,咳,你這個小騷牯子又來了,什么風吹來的?妙極了,使人正想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