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散文集,由作者自行挑選歷年代表之作結(jié)集。篇篇濃墨重彩,大手筆梳理歷史文明文化,深入思考理想與信念、人類與世界、文明與傳承、時間和空間、歷史與文學(xué)、經(jīng)緯與未來等大命題,寫成節(jié)奏起伏澎拜、汪洋恣肆的大散文。李舫曾自言:“我對于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以筆為刀、為劍、為玫瑰、為火炬的作家。以一己之力,遙問蒼穹!彼纳⑽挠幸环N豪氣干云的氣概,以仰望浩瀚蒼穹為目標(biāo)。因此,與許多女性作家的柔婉、清麗和空靈相比,李舫的文字中鼓蕩著一股酣暢豐沛之氣,既開闊激昂,又沉潛凝重,給人頗為深刻的印象。
我們終將抵達(dá)的遠(yuǎn)方(序)
一
公元前500余年的某一天,兩位衣袂飄飄的智者翩然相遇。時間,不詳;地點,不詳;觀眾,不詳。但是,他們短暫的對話,卻留下一段妙趣橫生的傳世佳話。其中的一位,溫而厲,恭而安,儒雅敦厚,威而不猛。另一位,年略長,耳垂肩,深藏若虛,含而不露。這也許是他們的第二次會面,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歷史的天空,就在這一刻定格。此后2500余年的歲月中,我們將漸漸知曉這場對話對于世界歷史、對于人類文明的偉大意義。
——這兩位智者,便是老子與孔子。
公元263年,一位器宇軒昂、玉樹臨風(fēng)的翩翩佳公子毅然決然走向刑場。當(dāng)其之時,司馬昭當(dāng)魏室未衰,乘機竊權(quán),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此后,凡性烈不甘投其誠者,盡為司馬昭所害。彼其時,三千太學(xué)生為這位佳公子集體向朝廷請愿,請求赦免。然而,司馬昭不允。臨行前,佳公子無一絲傷感,從容不迫索琴彈奏,天籟般的曲調(diào)彌漫在刑場上空。他彈罷一曲,慨然嘆惋:“世間從此再無此曲矣!”
——這便是嵇康和他的《廣陵散》。
819年,元和十四年,短暫的“元和中興”已經(jīng)攀到了頂峰。唐憲宗勵精圖治,國家政治由動蕩漸漸回歸正軌。這一年,是值得書寫的一年:李愬討伐平定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橫海節(jié)度使程權(quán)奏請入朝為官;申州、光州全部投降;朝廷收復(fù)滄、景二州;幽州劉總上表請歸順;成德鎮(zhèn)上表自新,獻(xiàn)德州、棣州;劉悟殺節(jié)度使李師道降唐;成德王承宗、盧龍劉總相繼自請離鎮(zhèn)入朝……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暫告結(jié)束。這一年,還有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同這一年的任何一件事相比,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刑部侍郎的一篇小文章,開啟了中國政治史上文人因言獲罪的恥辱一頁,也開啟了中國文化彪炳史冊的偉大篇章。恰是這一篇文章,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命運。
——這篇文章,便是韓愈的《論佛骨表》。
1004年,大宋王朝進(jìn)入景德元年。宋真宗歷經(jīng)天災(zāi)、人禍、兵燹的考驗,審時度勢,終于在這年的臘月打開了一個“錦囊”,簽下了“宋遼誓書”。從此,大宋王朝開始了養(yǎng)精蓄銳、潛心發(fā)展的進(jìn)程。這個“宋遼誓書”曾經(jīng)一度被認(rèn)為是屈辱的象征,而今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風(fēng)云變幻,我們終于知道,這是中國外交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中華民族擱置爭議,著眼大局,互相尊重,合作共贏,為宋、遼兩國爭得了切切實實的發(fā)展機會,使得人民得以休息養(yǎng)生,安度和平歲月。
——這份誓書,被稱為“澶淵之盟”。
1492年8月3日,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帶著87名水手,駕駛著“圣馬利亞”號、“平特”號、“寧雅”號三艘帆船,離開了西班牙的巴羅斯港,開始遠(yuǎn)航。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滿滿航程,水手們終于看到了一片黑壓壓的陸地,全船發(fā)出了歡呼聲。哥倫布的內(nèi)心也洋溢著難以言表的喜悅,因為他堅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找到典籍記載的“天城”,踏上夢寐以求的黃金之路。
——這個吸引哥倫布開啟萬里航程的“天城”,便是中國杭州。
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歐洲,畢加索、馬蒂斯、蒙克等一批畫家已經(jīng)確立了現(xiàn)代主義的地位,后現(xiàn)代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也已興起,正在醞釀一場革命。達(dá)利在巴塞羅那舉辦了第一次個展,康定斯基的《幾個圓圈》已完成。與此同時,遠(yuǎn)在遙遠(yuǎn)的墨西哥,一個出生便患有小兒麻痹的少女,一個月前遭遇了一起嚴(yán)重車禍,造成了她脊柱、鎖骨和兩根肋骨斷裂,盆骨破碎,右腿十一處骨折,整個腳掌粉碎性骨折。此外,她的肩膀脫臼,右腳脫臼、粉碎性骨折。一根鋼扶手穿透了她的腹部,割開了子宮并從陰道穿出,使得她終身不能生育。還沒有從疼痛中完全恢復(fù)過來,她握著畫筆在病榻上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幅杰作——《自畫像》。此后,她用一生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大約兩百件作品,它們構(gòu)筑了她艱難生活的世界,還原了墨西哥的艱難成長。
——這便是享譽世界的畫家弗里達(dá)·卡羅。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日本作家池田大作見到英國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兩位風(fēng)云人物抵膝暢談。池田大作問道:“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愿意生活在中國這五千年漫長歷史中的哪個朝代?”湯因比毫不猶豫地回答:“要是出現(xiàn)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會選擇唐代!背靥锎笞鞴笮Γ骸澳敲,你首選的居住之地,必定是長安了!”
春秋時代的春與秋
孔子問禮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歷史懸案。這不僅是中國文化史上兩個巨人的對話、中國思想史上兩位智者的相遇,更是兩個流派、兩種思想的碰撞和激發(fā)。戰(zhàn)亂頻仍、諸侯割據(jù)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會面別有深意;在2500年后的今天來看,亦頗具啟示。
——題記
公元前500余年的某一天,兩位衣袂飄飄的智者翩然相遇。時間,不詳;地點,不詳;觀眾,不詳。但是,他們短暫的對話,卻留下一段妙趣橫生的傳世佳話。
其中的一位,溫而厲,恭而安,儒雅敦厚,威而不猛。另一位,年略長,耳垂肩,深藏若虛,含而不露。這也許是他們的第二次會面,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后2500余年的歲月中,我們將漸漸知曉這場對話對于世界歷史、對于人類文明的偉大意義。
一
他們,一個是孔子,一個是老子。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彼抉R遷在《史記》中寫道?鬃邮2500年來儒家的始祖,老子是2500年來道學(xué)的濫觴。司馬遷對兩人有過明確考證,“孔子生魯昌平鄉(xiāng)陬邑”(《史記·孔子世家》),“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這一天,年幼些的孔子將去向年長的老子求教。
貴族世家的孔子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盡管他被后世尊奉為“天縱之圣”“天之木鐸”,但身世并不光彩,“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鬃由呗咨羡醉,所以他的母親為他取名曰丘。與孔子相比,平民出身的老子身世頗為含混,除彌漫坊間的奇聞逸趣外,只知道他“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某一日,騎青牛西出函谷關(guān),從此一去不復(fù)返。
2500年來,人們對他們的會面頗多好奇,也頗多猜測和演繹。《禮記·曾子問》考據(jù)孔子十七歲時問禮于老子,即魯昭公七年(前535),地點在魯國的巷黨,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鬃釉唬骸拔粽呶釓睦像踔嵊谙稂h,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让鞣炊笮,曰‘禮也’!薄妒酚洝份d,他們的第二次相見是在十七年之后的魯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地點在周都洛邑(今洛陽),孔子適周,這一年他已經(jīng)三十四歲。第三次,孔子年過半百,即周敬王二十二年(前498),地點在一個叫沛的地方。《莊子·天運》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钡谒拇卧诼挂兀唧w時間不詳,只有《呂氏春秋·當(dāng)染》簡單的記載:“孔子學(xué)于老聃、孟蘇、夔靖叔。”歷史不可妄測,但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這樣的記載雖然未必逼近真實,卻足見后人的善意與期待。
孔子對老子一向有著極大的好奇。我們不妨想象這樣的場景——兩位孤獨的智者踽踽獨行,他們的神情疲倦而詭譎,赫然卓立,沒人理解他們的激奮,更沒人理解他們的孤獨和愁苦。
孔子的弟子曾點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志向,頗得孔子的贊許。這是一幅春秋末期世態(tài)人情的風(fēng)俗畫,生命的充實和歡樂盎然風(fēng)中。陽光明媚,春意歡愉,人們沐浴、歌唱、遠(yuǎn)眺,無憂無慮,身心自由,我們似乎從中感受到了春的和煦,歌的嘹亮,詩的馥郁。
老子也徘徊在這春末的暖陽中,他看到的卻是不同的景象:“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在他的耳邊,是呼喊聲、應(yīng)諾聲、斥責(zé)聲,世事喧囂紛擾,世人興高采烈,就像要參加盛大宴席,又如春日登臺覽勝,媸妍良善邪惡美麗猙獰,又有什么分別,誰又能夠分辨?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馁猓湮囱朐!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如此憂傷而又抒情的語氣,在老子散文般的敘事中,并不少見。在茫茫人海中,老子反復(fù)抒寫自己“獨異于人”的孤獨與惆悵,在“小我”與“大眾”之間種種難以融合的差異中,老子在反思,在猶豫,在踟躕,在審視眾生,在考問自己。這孤獨和惆悵曾吸引過年幼的孔子,而這一次,他想問的是,孤獨和惆悵背后的機杼。
歷史的天空,就在這一刻定格。
一個溫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個智慧狡黠,其文瀟灑峻峭,秋般飄逸。他們是春秋時代的春與秋。2500年前的這一刻,他們終于相遇。司馬遷以如椽巨筆記錄了這歷史的一刻: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妙趣橫生的描畫,讀來令人浮想聯(lián)翩。
老子直言不諱。他認(rèn)為孔子所說的禮,倡導(dǎo)它的人和骨頭都已經(jīng)腐爛了,只有其言論還在。況且君子時運來了就駕著車出去做官,生不逢時,就像蓬草一樣隨風(fēng)飄轉(zhuǎn)。老子聽說,善于經(jīng)商的人把貨物隱藏起來,好像什么東西也沒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他的容貌謙虛得像愚鈍的人。他建議孔子,拋棄他的驕氣和過多的欲望,拋棄做作的情態(tài)神色和過大的志向,這些對于孔子、對于世人,都是沒有好處的。
寥寥數(shù)語,意味雋永。這不僅是中國文化史上兩個巨人的對話、中國思想史上兩位智者的相遇,更是兩個流派、兩種思想的碰撞和激發(fā)。戰(zhàn)亂頻仍、諸侯割據(jù)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會面別有深意。
孔子問禮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歷史懸案。時光遠(yuǎn)去,短暫的四次會面,諸多細(xì)節(jié)已不可考,其對話卻涉及道家和儒家思想的所有核心內(nèi)容。毋庸置疑,孔子的思想就是在數(shù)次向老子討教中逐步形成和成熟的,與此同時,孔子的提問也敦促老子的反思。司馬遷評價老子之學(xué)和孔子之學(xué)的異同,歷數(shù)后世道學(xué)與儒學(xué)對于他者眼界、胸懷的退縮,悵然若失:“世之學(xué)老子者則絀儒學(xué),儒學(xué)亦絀老子!啦煌幌酁橹\’,豈謂是邪?”
二
這次問禮對于孔子,是晴天霹靂,更是醍醐灌頂。
孔子辭別老子,沉吟良久,對弟子們感慨:“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能乘風(fēng)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鳥能飛,魚能游,獸能跑。會跑的可以織網(wǎng)捕獲,會游的可制成絲線去釣,會飛的可以用箭去射。而龍,御風(fēng)飛天,何其迅疾;匚吨c老子的對話,孔子說:“我今天見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龍吧!”
1600年后,宋代理學(xué)大家朱熹引用詩人唐子西的話來表達(dá)他對這位坦蕩求真、不懼坎坷的君子的崇敬之情:“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老子與孔子性格迥異。老子致虛守靜、知雄守雌,孔子信而好古、直道而行。然而,老子作為周守藏室之史,孔子作為攝相事的魯國大司寇,兩者自然都有輔教天子行政的職責(zé),救亡圖存的使命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春秋左氏傳》評價,春秋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翻開春秋時期的社會歷史,不難看到其中充斥的血污和戰(zhàn)亂。諸侯國君的私欲膨脹引發(fā)了各國間的兼并戰(zhàn)爭,諸侯國內(nèi)那些權(quán)臣之間的爭斗攻殺更是異常激烈,“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了那個時代的最大特點,“《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以致“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諸侯割據(jù),禮教崩殂,周天子的權(quán)威逐漸墜落,世襲、世卿、世祿的禮樂制度漸次瓦解,各國諸侯假“仁義”之名競相爭霸,卿大夫之間互相傾軋。值此之時,老子的避世、孔子的救世,不可謂不哀不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