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9年,一支部隊高喊著口號,帶著渴望和激情,鼓勵著自己徒步向新疆開進。這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隊伍其前身就是當(dāng)年名噪一時的“三五九旅”。沒有人煙,沒有綠樹,也沒有白色的水井……面對茫茫大漠這支平均年齡在38歲以上,95%都是光棍的部隊要扎根新疆,要屯墾戍邊。扎根新疆沒有女人不行,屯墾戍邊沒有水不行,女人和水成了這支部隊當(dāng)年最重要的給養(yǎng)。幾十年之后,沙漠變成了綠洲,荒原變成了良田,一支十萬人的部隊發(fā)展成了有百萬之眾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
第一章 枯死的胡楊林
上部分
你還記得那遙遠的胡楊林嗎?就是那枯死的胡楊林呀!那沙漠邊緣的林帶不知死去了多久,樹葉早已落了,樹枝也被大風(fēng)刮去,只剩下干枯的樹身。樹死了,也不倒。遠遠地看,那片胡楊林奇形怪狀的,就像妖魔鬼怪,嚇人。不過,我們不怕,我們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它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因為這畢竟是我們在新疆見過的最大的一片樹林,雖然是一片死樹林,可是我們卻看到了
生機。
我們是隨著一支部隊去新疆的,那是一支很著名的部隊,抗戰(zhàn)時在南泥灣開荒種地出了名,叫“三五九旅”。我和你爹就是隨著這支部隊走路到新疆的。開始,我們也坐汽車,高興呀,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呢,整個車隊有一百多輛汽車,每個車頂上都架著機槍,插著紅旗。車隊出發(fā)時那真是紅旗招展,軍歌嘹亮,浩浩蕩蕩的。我們連在車隊中間,往前看望不到頭,往后瞧看不到尾,上百輛汽車開進時是相當(dāng)壯觀的。當(dāng)然,也喊口號:“打到新疆去,解放全中國!”
可是,走了幾天,大家情緒一落千丈,再也高興不起來了。那時的西北全是土路,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路,西北又干旱少雨,路被上百輛汽車一軋,虛土足有一尺,汽車馳過,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就像一條灰蒙蒙的巨龍。好家伙,那巨龍綿延十幾里,飛沙走石,勢不可擋的,像刮起的沙塵暴。大白天汽車要開著燈才能看清路,我們坐在車上被灰塵完全裹住了,睜不開眼,喘不過氣,只能隱約看到后面的車燈像螢火蟲似的亮著。那灰塵嗆得人呀不敢張嘴說話,不能張嘴呼吸,聞到的全是土腥味,一摳鼻子就是一坨泥。我們好多人第一次坐汽車還暈車,再加上彌天的灰塵,有的人吐得一塌糊涂。還有,就是不能隨便停車撒尿,只能站在車上往外尿,你會看到尿出的都是混濁的泥水,本來那家伙是身上唯一干凈的地方,瞬間就變成了一條泥鰍。
就這樣坐了幾天汽車,大家基本要瘋了,喊著下車走路,這車不是人坐的。問到新疆還有多遠,這“灰龍”還要折磨我們多久?回答說坐汽車要走一個多月,走路那就說不清,好幾千公里呢。有人說幾千公里有什么了不起,長征兩萬五千里也走過去了,“南征北返”我們也走了一萬五千里,大小戰(zhàn)斗不下百次,單純的行軍那還不像散步一樣。這汽車不坐了,我們走路,我們走路。
當(dāng)時,我和你爹在一個連,我是指導(dǎo)員,你爹是連長。我們商量了一下,認為走路比坐汽車舒服,走累了可以隨時休息,身上還暖和,一路上還可以看看風(fēng)景,干干凈凈,自由自在,關(guān)鍵是,還可以隨地大小便,這很重要。坐汽車太難受,不但吃灰,還冷,兩只腳長期不活動,早就凍僵了。我們向上級反映,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進軍新疆運輸困難,我們愿意把汽車省下來用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我們可以步行進軍新疆。
當(dāng)時,我們坐的汽車大都是“道奇牌”,這些汽車是抗戰(zhàn)時美國援華的汽車,是我們從國民黨軍隊手里繳獲的,車都老掉牙了,經(jīng)常拋錨,一拋錨我們還要下車推,一天要推好幾次,加上路太差,一天下來也就走一百多里,這和我們走路差不多。我們向上級反映,走路保證不耽擱行軍時間,按時到達目的地。
沒想到,我們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上級的批準(zhǔn)。
上級還通報嘉獎了我們連,通報說:“一營一連在指導(dǎo)員馬長路和連長胡一桂同志的率領(lǐng)下,發(fā)揚了我軍不怕疲勞、不怕犧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主動提出步行進軍新疆,經(jīng)上級研究決定,同意一營一連徒步開進,并給予一營一連通報表揚一次。”
我們這樣一帶頭,其他連隊也坐不住了,紛紛要求下車步行,后來全團都下車步行了,再后來大部分的部隊都下車步行了。這樣,進軍新疆的十萬大軍中,有一半都是步行開進新疆的。特別是我們這支部隊,走的路最遠,我們走了一年的時間,從1949年一直走到1950年,從甘肅的酒泉一直走到了新疆的南疆重鎮(zhèn)阿克蘇。當(dāng)然,我們還不算走得最遠的,還有一支部隊走得更遠,他們穿越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到達了和田。
開始步行后,我們再也沒有坐過車。跳下汽車后,士氣十分高漲,部隊喊著口號、打著紅旗、唱著戰(zhàn)歌向西北開進。我們還以為終于自由了,不用吃灰了,還能觀賞西部風(fēng)光,沒想到越走越荒涼,全是戈壁灘。戈壁灘路難行,特別費鞋,鞋不知道磨破了幾雙,腳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水泡。后來,部隊走不動了,首長就鼓勵我們說:“走呀,新疆是瓜果之鄉(xiāng),牛奶當(dāng)水喝,葡萄當(dāng)飯吃!
“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
部隊首長還說:“走吧,維吾爾族姑娘正捧著葡萄等著我們呢;哈薩克族少女正端著奶茶盼著我們呢!”
到最后我們的口號就成了:“打到新疆去,發(fā)給你老婆!”
哈哈……這有點開玩笑,不過這都是真的。這口號管用,它鼓勵著我們走完了最后的一段路程。我們到達新疆時,新疆已經(jīng)和平解放。我們進軍新疆的有十萬大軍,我們都是老兵,沒有不想女人的。新疆解放了,要我們扎根邊疆,屯墾戍邊。屯墾戍邊沒有土地不行,扎根邊疆沒有女人不行。女人就是男人的土地呀,我們要在那土地上播種,要生產(chǎn)后代,我們要老婆。
打到新疆去,發(fā)給你老婆,言外之意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這和你們現(xiàn)在唱的流行歌一個意思。你們把“遙遠”變成了浪漫的歌唱,我們卻把那“遙遠”一步一步度量,只是那遙遠的行程太遙遠,一點也不浪漫。在我的記憶中遙遠不僅僅是距離遠,遙遠是有重量的。那重量就是兩條腿像灌了鉛,重得讓你邁不開步。當(dāng)年,我和你爹去新疆就是這種感覺,我們硬是一步一步走的,走不動也得走,你要想活命就必須走,四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只有一條路,只有一個方向,向西、再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