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道最終回了春城。李英和枝盛國說該回去了。她收拾了幾身衣服和日用品,坐著綠皮火車回來了。兩年時間過去了,屋子里都是腐朽和霉菌的味,光線打了折扣。枝道用新掃把掃去地板灰,又跪在地上拿抹布清除污垢。李英挑去蜘蛛網(wǎng),枝盛國拖地。兩個人倒在沙發(fā)上喘氣,枝道倒了三杯水放在茶幾上!昂门畠骸!敝κ闷饋怼
高三上學(xué)期那年的十二月份,枝道成為明白的同桌。
那一天,她感覺自己都要窒息了,比悶塑料袋還令人窒息的感覺。書封上的名字歪歪斜斜的,她的眼神飄飄忽忽的,總不敢往右偏一點兒距離,偶爾那個人的幾縷發(fā)絲剛?cè)胙,她便覺得耳朵疼。
從小到大,枝道都膽兒小。看見血腥圖片,她的兩腿就抖成篩子,晚上也不敢入睡,害怕做噩夢。枝道知道自己的性子,所以從不主動翻閱那些東西,若是真的不小心聽見些恐怖的傳聞,怕了便死死地咬著嘴唇不發(fā)出尖叫,默默地坐回座位低著頭自己難過,她不想別人猜測說她矯情。
自從“耳朵事件”后,她看見明白就提心吊膽的,跟聽恐怖故事沒啥兩樣,一見他左耳便條件反射地假疼,總念叨著不能惹他,因此看起來有些畏畏縮縮的。她在內(nèi)心辯解說,這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正想著,絲絲的味兒又鉆入鼻腔,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一分鐘后,她的耳朵紅著,急忙用化學(xué)課本遮住臉龐。
第二天,枝道帶了一瓶風(fēng)油精。少女摩拳擦掌,一臉滿足,左手按住瓶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放置在綠色的小瓶蓋上,輕輕地,慢慢地,擰開一小截兒。
“擰回去。”
她偏著頭,僵硬地瞧著身旁食指正放在鼻子下,面露不耐煩的神色,低著頭看習(xí)題的少年。停頓了一會兒,她的左右手一時用力到骨節(jié)凸起,以恨不得毀天滅地的手勁憤憤地擰回瓶蓋,話卻柔得似云“好的呢”并面帶微笑。
枝道偷偷地瞪著這個隔絕于世又蠻橫的渾蛋!她只好離他更遠(yuǎn)點兒,貼著墻壁像要陷進(jìn)去般,她想,忍一會兒,忍一會兒,就跟拉屎一樣,剛開始覺得臭,等適應(yīng)以后就不會聞到了。于是直到鼻子漸漸習(xí)慣這種氣味后,她才感到如釋重負(fù)。
明白。從這幾天的相處來看,枝道對他的懼意,不減反增。
農(nóng)夫山泉是他的固定飲用水,從不吃零食,不喝奶茶。枝道有時在食堂端著餐盤經(jīng)過,不經(jīng)意地低頭,便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的餐盤里,沒有重口味和油多的食物,感覺他口味清淡得像個素食動物。他的早餐是雷打不動的一盒純牛奶和一個酵母面包,固定在早自習(xí)開始前的五分鐘內(nèi)吃完,仿若成了規(guī)律。
相反,吃得慢吞吞的枝道便把頭偷偷掩在書本下,在眾人的朗讀聲中,一點一點地掰著面包從桌子下面拿起來塞進(jìn)嘴里,鼓著臉頰含糊著混過去。
直到第三天,明白說:“早自習(xí)別吃東西,影響別人。”
她頓時愣住了,咀嚼的動作停下來,一大口面包便整個吃下去,差點兒沒被噎死。她瞅見那個人只冷淡地看著書,只好低著頭郁悶地狠狠地扯著面包,大罵兩句渾蛋。自此,多年的習(xí)慣,因為害怕他而被迫含淚終止。
渾蛋的筆盒里永遠(yuǎn)只有三支筆:紅筆、黑筆、鉛筆;書桌面整潔得每個地方都有指定分區(qū);每本書連一個褶子都沒有,若不是上面勾畫的直線和文字,一眼看去還以為是本新書。
有時上課枝道跟不上老師的節(jié)奏,筆記沒抄下來,便下意識地懊惱地往右瞟著,想偷摸看兩眼。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就……他的筆記也是規(guī)整地分區(qū),絲毫不亂,筆記上的文字從來不會超過那條橫線,令人發(fā)指地齊整,而且紙面干凈,毫無劃去錯誤的黑疤。這種大神的筆記,一般是腦子里已規(guī)劃好了內(nèi)容、分布、細(xì)節(jié),才能胸有成竹地寫下來,不留錯痕。
枝道不由得看看自己哪兒有空就填在哪兒的雜亂筆記,莫名覺得臉頰一紅。
不過,枝道又偷偷瞟了一眼,低眸……少年的側(cè)臉線條精致如馬夸特面具般,低垂的眼眸睫毛纖長翹動,臉頰光潔,唇線因為認(rèn)真思考而抿成一條直線。他的手骨肉恰配,五指如竹,恰有嶙峋的風(fēng)骨感,指甲略薄,白皙的手背上青脈微微鼓起。一只難得一見的漂亮右手正握著筆,線條利落。等等!他……他竟然比她還白?枝道瞪大了眼睛,不甘心地緩回情緒后,看著他一筆一筆地寫下的字,眉頭漸漸皺起來。他這字……這字……這也太丑了吧!像一群蜘蛛在地上瘋狂打滾,真真兒白瞎了他的臉和手了?床欢徽f,還莫名有種看恐怖片的感覺,她頓時感覺后背一涼。
明白察覺到身邊少女的眼神,輕輕一瞥,手沒停:“看什么?”
“沒……”枝道趕緊擠出微笑,露出八顆牙齒,低著頭,“哎,您寫,您寫。”
兩個人做同桌的時間越長,接觸他越多,枝道心里的問號便越滾越大。
她想,他該不會是個……變態(tài)吧?他除了上廁所和體育課,哪兒也不去。中午十二點下課,吃完飯,十二點二十分前他便一定回到座位上做題,放學(xué)就戴著帽子出門,一分鐘都不停留。
一次,她吃辣條的時候不小心濺了小小一滴油在他的衣角上,他頓時皺著眉突兀地站起來,直直地盯著她。他的眼神如刀般鋒利,她嚇得忙顫抖著手把自己平時洗碗用的小瓶洗潔精遞過去,一臉歉意:“對不起……”
他漠然地快速接過去,然后在洗手臺那兒不停地搓著衣角,上課鈴聲響了都還沒回來。當(dāng)他回來時,她看見他的校服上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油點的確是沒了,但因摩擦得太厲害,衣服已經(jīng)皺得不成樣子。
他落座時瞟了她一眼,似乎要用眼神凌遲她。這……這也……太過分了吧。那一整天,道歉也不是,求和也不是。枝道都不敢看他一眼。這讓她想起剛進(jìn)班級時,班長讓全班同學(xué)加入班群,隔了兩三天了都沒見明白進(jìn)去。下課后,班長去問他,結(jié)果他居然一臉呆愣的表情,問班長QQ是什么。
嗯?枝道一臉問號。病態(tài)般的自律和潔癖,完美主義者,又很孤僻,這頓時讓她想到以前徐瑩給她講過的一部電影,漢尼拔吃人的故事。一個變態(tài)殺人狂,偽裝在正常生活里,卻難免因一些過分的行為而露出馬腳。
這……這不就是那個渾蛋嗎?等等……漢尼拔!天!她不該想起來的……完了完了,啊!晚上又得做噩夢了。
少女郁郁寡歡地趴在桌子上。
總而言之,她對他的害怕,靠腦補足足又上升了一層。
明白是從不會主動和枝道搭話的,如上一個受害者所言,他太冷漠了。偶爾蹦出的幾句都是課堂上的名言警句。別的同桌之間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就她那里跟提前入冬似的,兩個人像是上輩子互砍進(jìn)醫(yī)院的仇人一樣,冷到雪都覺得自己是暖的。
對于枝道這種總想說話的活潑少女而言,這種氣氛無疑是非常壓抑的,她一度以為是自己得了失語癥。最憋屈的是她坐在靠墻的位子,想出去就得麻煩他,每次想到要輕聲說一句“麻煩能讓一下嗎”就覺得難受,總覺得他是個大爺,而她跟個小丫鬟一樣,弄得她想上廁所都只能憋著,還不是因為她怕他?
兩周下來,枝道想換座位的想法一再高漲,不曾落下。
兩周后,她因為懶,洗完頭沒吹干頭發(fā),半夜又掀被子著涼感冒了。鼻涕一直流著,喉嚨里也漸漸有了痰。最最難受的一周便來了。她想擤鼻子,卻只能輕柔地擦一下,不敢大力,因為一擤鼻子,旁邊明白的眼神就像是要殺了她。因為不能一次性用力,所以只能反復(fù)多次地擦拭,第二天就擦得鼻子都破皮了,一碰就疼。痰在喉嚨里又癢又難受,咳痰一次,那個人便立刻偏過頭,雖然沒說話,但這種不善的眼神,害得她連痰也不敢咳了。后來她終于忍不住拿著紙巾咳出一次,那個人居然立刻把桌子往右邊側(cè)移了一個拳頭寬的距離,并且嫌棄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清冷:“你到外面去咳!
枝道終于感到有些委屈了,酸著鼻子偏過頭沒理他。手指握著紙巾不停地捏著,心頭翻江倒海的感覺難挨。明明自己在生病,他冷漠也就算了,她都已經(jīng)盡量在克制自己不去打擾他了,他還要這樣嫌棄她,說的話又傷人。這個渾蛋!
李英總教她要以德報怨,大度寬容,所以即使明白之前做了過分的事,她都沒想過要報復(fù)他,還一再避讓。他居然得寸進(jìn)尺……
呵,大度……大度個屁!別以為人都好欺負(fù)。她轉(zhuǎn)過頭,靠近他,在他面前狠狠地擤著鼻涕。從來沒這么痛快地擤出一次,連紙都在飛,聲音都夠味兒,再把紙巾暢快地丟進(jìn)垃圾袋里,仰著下巴:“不好意思,我感冒了,實在走不動。你要是受不了那就自己出去!
明白盯著她沒說話,側(cè)著身子,左手緩緩伸向書包,像是在掏什么東西。可枝道瞧著他的動作,眼睛一下便睜大了,身子不自覺地靠近墻壁,聲音微微顫抖著,還越來越。骸拔摇腋阏f,拿刀是犯法的!等會兒就上課了,你……你要是敢動手……”
枝道一抬眼,他停下了動作,深深地看著她。
枝道被他的眼神看得手臂頓時收緊,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雙手忙捂住耳朵,害怕地低頭乖乖地認(rèn)慫:“明……明白同學(xué),我錯了,我錯了!我現(xiàn)在就出去。你……你別嚇我!
少年的神色沒變,看著枝道害怕地蜷縮著,良久。
“怕我?”明白偏了偏頭,“這么膽小?”
枝道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低著聲:“漢尼……”
他挑挑眉,右手的手肘撐在桌上,手掌托著臉,身子微微前傾,超過了三八線。
明白低著頭,左手從包里掏出枝道第一天生病后,他為了防止被感染而提前準(zhǔn)備好的高效感冒藥,扔在她的桌上:“我聽不了那些聲音,你快點兒好。”
枝道愣愣地看著桌上,再聽著他的話,心頭的火猛地躥起來。
渾蛋,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