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散文(作家散文典藏)》收錄宗璞經(jīng)典散文代表作54篇,分為六輯。第一輯“我愛燕園”,收錄與燕園景物相關(guān)的散文;第二輯“丁香結(jié)”,收錄愛花人語、四季感悟等相關(guān)文章;第三輯“三松堂斷憶”,收錄追憶父母、兄弟、夫君等文章;第四輯“風廬茶事”,記錄日常生活意趣。第五輯“書當快意”記錄與書和閱讀有關(guān)的故事,以及對作家、文學作品的感悟。第六輯“三千里地九霄云”收錄作者有關(guān)海內(nèi)外游記的名篇。 本書收錄的散文,基本反映宗璞的散文的全貌,體現(xiàn)作者本色天然、優(yōu)雅持重、質(zhì)樸深邃、率性灑脫的性格和文風。孫犁對宗璞評價:“明朗而有含蓄,流暢而有余韻!北緯怠白骷疑⑽牡洳亍睍。
第一輯 我愛燕園
燕園樹尋
燕園的樹何必尋?無論園中哪個角落,都是滿眼裝不下的綠。這當然是春夏的時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屬,仍然綠著,雖不鮮亮,卻很沉著。落葉樹木剩了杈丫枝條,各種姿態(tài),也是看不盡的。
先從自家院里說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來,也因“三松堂”而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來的學者常愛觀賞一番,然后在樹下留影。三松中的兩株十分高大,超過屋頂,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處折彎,作九十度角,像個很大的傘柄。撒開來的松枝如同兩把別致的大傘,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第三株大概種類不同,長不高,在花墻邊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黃山的迎客松。地錦的條蔓從花墻上爬過來,掛在它身上,秋來時,好像掛著幾條紅緞帶。兩只白貓喜歡抓弄搖曳的葉子,在松樹周圍跑來跑去,有時一下子躥上樹頂,坐定了,低頭認真地觀察世界。
若從下面抬頭看,天空是一塊圖案,被松枝劃分為小塊的美麗的圖案,由于松的接引,好像離地近多了。常有人說,在這里做氣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樹換氣,益壽延年。我相信這話,可總未開始。后園有一株老槐樹,比松樹還要高大,“文革”中成為尺蠖寄居之所。它們結(jié)成很大的網(wǎng),攔住人們?nèi)ヂ,勉強走過,便贏得十幾條綠瑩瑩的小生物在鬢發(fā)間、衣領(lǐng)里。最可惡的是它們侵略成性,從窗隙爬進屋里,不時嚇人一跳。我們求藥無門,乃從根本著手,多次申請除去這樹,未獲批準。后來忍無可忍。密謀要向它下毒手了,幸虧人們忽然從“階級斗爭”的噩夢中醒來,開始注意一點改善自身的生活環(huán)境,才使密謀不必付諸實現(xiàn)。打過幾次藥后,那綠蟲便絕跡。我們真有點“解放”的感覺。
老槐樹下,如今是一畦月季,還有一圓形木架,爬滿了金銀花。老槐樹讓陽光從枝葉間漏下,形成“花蔭涼”,保護它的小鄰居。因為尺蠖的關(guān)系,我對“窩主”心懷不滿,不大想它的功績。甚至不大想它其實也是被侵略和被損害的。不過不管我怎樣想,現(xiàn)在一塊寫明“古樹”的小牌釘在樹身,更是動它不得了。
院中還有一棵大欒樹,枝繁葉茂,恰在我窗前。從窗中望不到樹頂。每有大風,樹枝晃動起來,真覺天昏地暗,地動山搖,有點像坐在船上。這樹開小黃花,春夏之交,有一個大大的黃色的頭頂,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還有不少野蜂在樹旁筑窩,后來都知趣地避開了。夏天的樹,掛滿淺綠色的小燈籠,是花變的。以后就變黃了,墜落了。滿院子除了落葉還有小燈籠,掃不勝掃。專司打掃院子的老頭曾形容說,這樹真霸道。后來他下世了,幾個接班人也跟著去了,后繼無人,只好由它霸道去?磥砣耸前静贿^樹的。
出得自家院門,樹木不可勝數(shù),可說的也很多,只能略揀幾棵了。臨湖軒前面的兩株白皮松,是很壯觀的。它們有石砌的底座,顯得格外尊貴。樹身挺直,樹皮呈灰白色。北邊的一株在根處便分杈,兩條樹干相并相依,似可謂之連理。南邊的一株樹身粗壯,在高處分杈。兩樹的枝葉都比較收攏,樹頂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為飽經(jīng)滄桑,只有沉默。
俄文樓前有一株元寶楓,北面小山下有幾樹黃櫨,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園中楓樹很多,數(shù)這一株最大,兩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黃櫨一年一度煥彩蒸霞,使這一帶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輝煌的鋼琴協(xié)
奏曲。
若講到一個種類的樹,不是一株樹,楊柳值得一提。楊柳極為普通,因為太普通了,人們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幾個荷塘邊遍植楊柳,我乃朝夕得見。見它們在春寒料峭時發(fā)出嫩黃的枝條,直到立冬以后還拂動著;見它們伴著嬌黃的迎春、火紅的榆葉梅度過春天的熱烈,由著夏日的知了在枝頭喧鬧。然后又陪襯著秋天的絢麗,直到一切扮演完畢。不管湖水是豐滿還是低落,是清明還是糊涂,柳枝總在水面低回宛轉(zhuǎn),依依不舍!皸盍,曉風殘月”,岸上有柳,才顯出風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們常集體作為陪襯,實在是忠于職守,不想出風頭的好樹。
銀杏不是這樣易活多見的樹,燕園中卻不少,真可成為一景。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編排,可稱為“銀杏流光”。西門內(nèi)一株最大,總有百年以上的壽數(shù),有木欄圍護。一年中它最得意時,那滿樹略帶銀光的黃,成為奪目的景象。我有時會想起霍桑小說中那棵光華燦爛的毒樹,也許因為它們都是那樣獨特。其實銀杏樹是滿身的正氣,果實有微毒,可以食用。常見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著小筐去“撿
白果”。
銀杏樹分雌雄。草地上對稱處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這配偶命不好,幾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幾次補種。到現(xiàn)在還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樹的。一院院中,有兩大株,分列甬道兩旁,倒是原配。它們比二層樓還高,枝葉罩滿小院。若在樓上,金葉銀枝,伸手可取。我常想摸一摸那枝葉,但我從未上過這院中的樓,想來這輩子也不會上去了。
它們的集體更是大觀了。臨湖軒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樹站成一排,擋住了一面山。我曾不止一次寫過那金黃的大屏風。這兩年,它們的葉子不夠繁茂,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勢了。樹下原有許多不知名的小紅樹,和大片的黃連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現(xiàn)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給砍掉了。這一排銀杏樹,一定為失去了朋友而傷心罷。
砍去的樹很多,最讓人舍不得的是辦公樓前的兩大棵西府海棠,比頤和園樂壽堂前的還大,盛開時簡直能把一園的春色都集中在這里!拔母铩敝胁恢|犯了哪一位,頓遭斧鉞之災。至今有的老先生說起時,仍帶著眼淚?勺鳛椤袄夏昊ㄋ旗F中看”的新解罷。
還有些樹被移走了,去點綴新蓋的樓堂館所?橙サ暮鸵谱叩氖菍げ坏搅耍傆行碌脑谏陂L,誰也擋不住。
新的銀杏便有許多。一出我家后角門,可見南邊通往學生區(qū)的路。路很直,兩邊年輕的銀杏樹也很直,年復一年地由綠而黃。不知有多少年輕人走過這路,迎著新芽,踩著落葉,來了又走了,走
遠了——
而樹還在這里生長。
1990年2月15日—4月15日
燕園石尋
從燕園離去的人,可記得那些石頭?
初看燕園景色,只見湖光塔影,秀樹繁花,不會注意到石頭;叵胙鄨@風光,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水面山基,或是橋邊草中,到處離不開石頭。
燕園多水,堤岸都用大塊石頭依其自然形態(tài)堆砌而成。走進有點古跡意味的西校門,往右一轉(zhuǎn),可見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巨碗。荷田周圍,都是石頭。有的橫躺,有的斜倚,有的豎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邊垂柳,水面風荷,連成層疊的綠,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來雜草叢生的土岸,初覺太人工化。但仔細看,便可把石的姿態(tài)融進水的邊緣,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塊不足以成為島的土地,用大石與岸相連,連續(xù)的石塊,像是逗號下的小尾巴!皪u”靠湖面一側(cè),有一條石雕的魚,曾見它無數(shù)次沉浮。它半張著嘴,有時似在依著水面吐泡兒,有時則高高地昂著頭。不知從何時起,它的頭不見了,只有向上翹著的尾巴,在測量湖面高低。每一個燕園長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魚背上坐過,把腳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來。等他們長大離開,這小小的魚島便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個逗號。
不只水邊有石,山下也是石。從魚島往西,在綠蔭中可見隆起的小山,上下都是大石。十幾株大樹的底座,也用大石圍起。路邊隨時可見氣象不一、成為景致的石頭,幾塊石矗立橋邊,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欄。雜綴著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隨意躺臥著大石,那愜意樣兒,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這些石塊數(shù)以千計,它們和山、水、路、橋一起,組成整體的美。燕園中還有些自成一家的石頭可以一提。現(xiàn)在要選的七八塊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譜。
辦公樓南兩條路會合處有一角草地,中間擺著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寬寬的,是個矮胖子。石上許多紋路孔竅,讓人聯(lián)想到老人多皺紋和黑斑的臉,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著看著,竟在丑中看出美來,那皺紋和黑斑都有一種自然的韻致,可以細細觀玩。
北面有小路,達鏡春園。兩邊樹木郁郁蔥蔥,繞過樓房,隨著曲徑,尋石的人會忽然停住腳步。因為濃綠中站著兩塊大石,都帶著湖水激蕩的痕跡。兩石相挨,似乎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路的另一邊草叢中站著一塊稍矮的石,斜身側(cè)望,似在看著那兩個伴侶。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著卷舒開合任天真的碧葉紅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頂端有洞。轉(zhuǎn)過池西道路,便見大石全貌。石下連著各種形狀的較小的石塊,顯得格外高大。線條挺秀,洞孔詭秘,層巒疊嶂,都聚石上。還有爬上來的藤蔓,爬上來又靜靜地垂下,那鮮嫩的綠便滴在池水里、荷葉上。這是諸石中最輝煌的一尊。
不知不覺出鏡春園,到了朗潤園。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弄清兩園交界究竟在何處。經(jīng)過一條小村鎮(zhèn)般的街道,到得一座橋邊,正對橋身立著一尊石。這石不似一般太湖石玲瓏多孔,卻是大起大落,上下凸出,中間凹進,可容童子蹲臥,如同虎口大張,在等待什么。放在橋頭,似有守衛(wèi)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園北墻了。又是一塊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這尊石有一人多高,從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舉著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聲吼叫。若要牽強附會說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未嘗不可。
原以為燕園太湖石盡于此了,晨間散步,又發(fā)現(xiàn)兩塊。一塊在數(shù)學系辦公室外草坪上。這是?匆姷模瑓s幾乎忽略了。它中等個兒,下面似有底座,仔細看,才知還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與石為伴,以前依偎著石,現(xiàn)在已遮蔽著石了。還有一塊在體育館西,幾條道路交叉處的綠地上,三面有較小的石烘托。回想起來,這石似少特色。但既是太湖石,便有太湖石的品質(zhì)?赘[中似乎隨時會有云霧涌出,給這錯綜復雜的世界更添幾分迷幻。
燕園若是沒有這些石頭,很難想象會是什么模樣。石頭在中國藝術(shù)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無論園林、繪畫還是文學。有人畫石入迷,有人愛石成癖,而《紅樓夢》中那位至情公子,原也不過是一塊石頭。
很想在我的“風廬”庭院中,擺一尊出色的石頭?赡芤驗槲覍戇^《三生石》這小說,來訪的友人也總在尋找那塊石頭。還有人說確實見到了。其實有的只是野草叢中的石塊。這庭院屢遭破壞,又屢屢經(jīng)營,現(xiàn)在多的是野草。野草叢中散有石塊,是院墻拆了又修,修了又拆,然后又修時剩下的,在綠草中顯出石的紋路,看著也很可愛。
1988年7月7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