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麟序 接地氣的馬宏杰
與馬宏杰相識,緣起于老六的《讀庫》。
那篇《耍猴人江湖行》,那冷峻的筆觸、冷峻的鏡頭、冷峻的黑白照片,以及馬宏杰數(shù)年堅持不懈的記錄寫實過程,讓我不僅甚為感動,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記不清是如何與馬宏杰取得聯(lián)系的,是我先在《有報天天讀》節(jié)目中的浮世繪環(huán)節(jié)里,介紹過他的采訪經歷和攝影作品,還是他先主動和我取得聯(lián)系?時隔多年,印象有點模糊,但這又何妨?在浮躁的、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的當下,能如此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忠于現(xiàn)實地記錄一個新聞過程,一個人物的命運,一個大時代里小人物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何其不易。
只要記住這一點,記住馬宏杰的名字,就足夠了。
2008 年底2009 年初,我參與了鳳凰衛(wèi)視《走讀大中華》的主持和拍攝。那是另一種不可多得的人生閱歷。感謝這個欄目,讓我有機會在其后的數(shù)年間,幾乎走遍了祖國大地的繁華都市、窮鄉(xiāng)僻壤,記錄了中國更真實的另一面。
很榮幸,我在走讀過程中,找到了像馬宏杰這樣的知音,這樣的同行。
在《走讀大中華》編導張征的居間聯(lián)系下,我與馬宏杰有了合作的機緣,跟隨他曾經記錄的河南新野耍猴人,在江西余干做了一次近距離跟拍記錄。
那是個雨雪交加的寒冬,與耍猴人相處的那幾天,我和我的伙伴們用攝像機,馬宏杰用照相機,完整地記錄了耍猴人的艱辛。節(jié)目播出之后,引起了諸多反響,我和我的伙伴們真實感受和分享了馬宏杰一以貫之的專業(yè)主義態(tài)度和精神,那是一般人在空調房、暖氣屋里無法獲得的對生命價值的追尋和體驗。
再就是2010 年冬天,隨馬宏杰一起,從湖北出發(fā),一路記錄湖北大齡青年劉祥武到寧夏固原買妻的過程。
這一過程,在馬宏杰的書中已有詳盡的記錄,此不贅述。劉祥武沒買到妻子。分手時,我將身上的軍大衣脫下,送給了衣衫單薄的他。我和馬宏杰一樣,只是一個小人物一段命運的記錄者,我無法幫助他實現(xiàn)買妻的夢想。
參與《走讀大中華》節(jié)目的拍攝,是一個足以令人心力交瘁的過程,時常會在充滿自責和內疚的情緒中輾轉反側、備受煎熬。這是因為你看到了太多最底層人群的疾苦,看到了太多無助、太多陷入困境時的絕望面孔。你也許可以幫一些人,或完成一些事,但你根本沒有能力去幫助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這會讓你更加充滿無力感、焦灼感,甚至負罪感。
他們告訴我,這是抑郁癥的前兆。
也因此,我對馬宏杰近30 年如一日的堅持,對他始終如一、一本初衷的努力,越發(fā)充滿由衷的敬佩。
以馬宏杰的從業(yè)經驗和專業(yè)技能,他大可以更多地迎合市場,拍攝一些媚俗的、商業(yè)的、可以獲得更多聲譽和名利的作品,他所服務的新聞單位,在海內外具有極高的知名度和品牌效應,馬宏杰大可不必選擇這一類吃力未必討好的選題,但他沒有選擇捷徑,沒有選擇安逸,沒有選擇僅僅是行走于山水之間的悠閑自在,沒有選擇僅僅用鏡頭去展現(xiàn)大自然的美和諸多造化。
我看過馬宏杰其他的作品,比如南海西沙的那一組彩色圖片。為了追求最好的效果,他甚至專門去學習水下攝影,并獲得了國際認可的水下攝影師資格?吹贸,他是個很認真執(zhí)著的新聞從業(yè)人員。
我知道他的每一次跟拍、記錄,幾乎都是在燃燒生命的一部分去完成,他的記錄對象,幾乎都是社會最底層、最貧困、最無助的個體和人群。
他可以有更多選擇,但他選擇了最難的。也因為最難,才會有如此的燦爛和精彩。
2014 年春節(jié)前,接到馬宏杰的電話、短信和信函。他告訴我,浙江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老馬看中國系列的《西部招妻》《最后的耍猴人》等作品,提醒我,數(shù)年前我承諾過,一旦他出版關于這段記錄和歷程的書,我要為他寫點文字。
提筆之前,我想起了這些年自己在不同場合反復提過的六個字:接地氣,說人話。
這六個字,其實就是一個大時代新聞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倫理準則和行為規(guī)則,這不僅是責任,也是擔當。
馬宏杰就是這樣一個擔當者。
他還會繼續(xù)堅毅前行,還會繼續(xù)負重遠行,我對此深信不疑。
是為序。
楊錦麟
甲午春于香港
自序 我關心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
一個人永遠走不出童年的影響。我的攝影之路,最初是在尋覓兒時記憶里的環(huán)境和人。
我出生在那個全民饑荒剛剛結束的年代。家里沒給我留下一張小時候的照片。我的父親兄妹五人,他排行老四,是家里學習最好的孩子,本可以上大學,因為爺爺有病,為減輕家里負擔,1958 年 7 月,他中學畢業(yè)后就工作了。當時國家有政策,凡在工廠考上大學的人,一切上學費用由廠里承擔。父親打算邊上班邊學習,不承想趕上大躍進,每天工作長達 12 小時,上大學的夢想,也就沒有了。
父親至今珍藏著自己結婚前的一張相片,相片里的他很文藝,是個美男子。剛上班那會兒,父親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女孩膽大,很喜歡他,經常主動找他搭訕。父親也喜歡她,就是擔心自家條件差,和女孩家不是門當戶對。有一次,在女孩的宿舍,兩人交談到很晚,父親準備回家時,女孩極力挽留,還把燈給關了。這舉動的言外之意,父親當然清楚,但他不知所措地說了句這樣不好吧,就起身離開了。從此,女孩沒再找過父親。
父親 20 歲時,通過親戚介紹,認識了母親。母親生在農村,和父親沒什么共同語言。1962 年,父親和母親結婚。母親很高興,她嫁給了一個有文化的城里人。
后來就有了我和弟弟。從我們記事起,父母就經常吵架甚至打架。父親遇到問題喜歡講道理,沒文化的母親偏不吃這一套。生活中這些瑣碎又巨大的矛盾,就這樣伴隨著他們的一生。那個年代,離婚是很丟人的事,他們只能湊合著過下去。
父親在洛陽玻璃廠工作。我還沒上學時,他總帶著我和弟弟上班。玻璃廠有三個門,有的門衛(wèi)看他帶著孩子,經常不讓進,他就繞到別的門進去。時間久了,廠里的門衛(wèi)都認識了這個帶孩子上班的男人,在他進門時常說一句要斗私批修呵,來刺激他一下。
等我稍大一些,父親把我送到了郊區(qū)的爺爺奶奶家。
爺爺走路時,腰是彎著的,那是接近 90 度的彎曲。我問父親:爺爺?shù)难遣皇墙o地主做長工時累成這樣的?那個年代的電影里常有這樣的情節(jié)。父親說:不是,爺爺年輕時家里窮,他用扁擔挑著面粉去趕集,回家后把換來的麥子磨成面粉,再去趕集。每天挑著很重的擔子賺錢生活,時間久了,腰就彎成這樣了。
爺爺家有兩孔窯洞,一孔自己住,一孔給我大伯住。有天早上,奶奶盛好飯,讓我坐在窯洞前的凳子上吃。當時院子里堆滿了剛剛收獲的玉米,爺爺對站在院子里的大兒子說:宣立(我大伯的名字),你幫我把這些玉米扛到窯洞上的場里曬曬。我大伯說了一句他沒工夫,就走開了。爺爺開始自己裝玉米。當爺爺背著一個大麻袋,身體彎成近 90 度,從正在吃飯的我面前走過時,那場景讓我驚呆了。別人是用肩膀扛東西,爺爺是用腰扛東西,裝著玉米棒子的大麻袋,像一座山壓在他身上。
我放下飯碗,不作聲地跟在爺爺身后。我知道他還要爬一個約 30 度、長近 20 米的土坡,才能把玉米運到我們住的窯洞上面。我跟在后面,看爺爺把麻袋放下了,我拉著他的手問:為什么大伯不幫你把玉米扛上來?爺爺笑笑說:分家了,他地里有活干,顧不上了。
奶奶雖然沒有文化,卻是一個聰慧善良的人。她住的窯洞只有一個門,為了屋里亮一些,就在門旁挖了扇窗,找了些膠布作遮擋,但時常會漏風漏雨,冬天還得用磚頭再砌起來御寒。我問奶奶:我爸爸就在玻璃廠上班,讓他從廠里拿一塊玻璃回來裝上,不就可以了嗎?奶奶說:孩子,我們馬家人不能隨便拿公家的東西,這和偷人家東西一樣不道德。我于是跟奶奶說:等我上班后,第一個月掙的工資,就去給你買一塊玻璃,裝在窗戶上,讓太陽照進來。那時我五六歲,在奶奶的窗戶上裝一塊玻璃,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1972 年春,奶奶去世了。那時我剛上小學一年級,沒有實現(xiàn)對她的承諾。
同一年秋天,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的時候不是躺著的,父親拿一床被子墊在他背后,爺爺就這樣彎著腰,半坐在那兒,永遠和我們告別了。
爺爺奶奶的墓地在焦枝鐵路旁。每次坐火車路過那里,我都會到窗口去看望他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墓地周圍蓋起了樓房,F(xiàn)在我坐火車路過,再也看不到他們的墓地了。
我小時候非常調皮膽大,經常帶著小伙伴們上房掏鳥蛋,下河抓魚蝦。有一次我爬上玻璃廠 30 米高的煙囪,被母親發(fā)現(xiàn)。我坐在煙囪上,遠遠看見她往這邊跑,立馬下來,溜得不見蹤影。為此,我沒少挨父親揍。父親的教育方式很傳統(tǒng),棍棒之下出孝子頭懸梁錐刺股之類的話,他沒少跟我講。
我的一個小學老師經常來我家做家訪,她每來一次,我都得挨父親一次揍。班上還有一個跟我一樣窮的孩子,他也經常因為老師家訪而挨揍。那會兒,學校沒有少先隊,只有紅小兵。除了我們倆,班上其他同學都是紅小兵。
1976 年夏,我們小學畢業(yè)了。開完畢業(yè)典禮,老師把我和那個孩子叫到辦公室:我宣布,你們倆從今天起是 紅小兵 了。當時學校里已經沒有別人了,所以至今也只有三個人知道我們倆也是紅小兵。就這樣,我小學畢業(yè)了。我的中學老師里,有一位教英語的印尼華僑。有一次學校開運動會,要求男同學一律穿白襯衣、藍褲子。那時候社會上流行的確良布料,很多同學都有用這種布料做的白襯衣。父親為省錢,用農村織的白粗布給我做了件襯衣,還用漂白粉漂白了。
這位華僑老師看到全班就我一個人穿了這樣一件白襯衣,在冷嘲熱諷后居然踢了我一腳,讓我站在隊伍的最后面。那一刻,我心理上受到了巨大打擊,處于叛逆期的我,甚至想沖上去揍他一頓。
從那以后,我有了退學的想法。最后還是班主任謝老師做我父親的思想工作,我才上完中學。
1983 年,我中學畢業(yè)后,在玻璃廠的待業(yè)中心打工。當時有個朋友喜歡攝影,花 700 多塊買了一臺理光 5 相機,我常和他騎車去龍門石窟、白馬寺、關林廟拍照。那年代不稱攝影稱照相,大家把照相館的師傅也稱為照相的。沒有想到,我第一次發(fā)表的作品是用借來的相機拍攝的。
1984 年,我也花 700 多塊錢買了一臺瑪米亞單反相機,開始自己沖洗照片,在報刊上發(fā)表更多作品。1989 年,因為沒錢結婚,我把這臺相機賣了。結婚兩年后,我又買了人生中第二臺相機:美能達 700。
起初,我常在田間地頭,還有車間里、馬路上尋找題材,用鏡頭喚醒兒時記憶中的畫面。慢慢地,對攝影的興趣轉換為內心深處的熱愛。攝影開始成為我生活中越來越重要的一部分。我開始接觸到一些攝影大師的作品: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約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賽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ao Salgado)……
有一天,我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一組喜馬拉雅采蜜人的圖片,心靈深處受到強烈的震撼原來攝影師還能用如此罕見的視角,傳播人類的生存精神!于是我決定,我也要做這樣的攝影師。
我義無反顧地從工廠辭職。我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20 世紀 90 年代,我開始大量拍攝專題圖片。一年時間里,我拍光了 2000 多個膠卷。
1992 年,我和幾個愛鉆山溝的影友來到河南新安縣峪里鄉(xiāng),發(fā)現(xiàn)這里都是石頭蓋的房子,人們還保持著原始的生活習慣。這里有血參、天麻、五靈脂等珍貴藥材,都深藏在懸崖峭壁上。我認識了以采藥為生的于青發(fā),他和同伴們身系繩索,攀緣在絕壁之上,出沒于黃河兩岸的大山之中。從1992 年至今,我每年都會和于青發(fā)他們進一次山。每次下懸崖拍攝時,他們都用碗口粗的繩子綁著我,并且總是他們先下我后下,極力保證我的安全。當時我就是想近距離拍出最真實的相片。一個攝影師想要有好作品,必須有直面生死的勇氣。
為學習攝影和新聞寫作,我先后讀過幾個學院的相關專業(yè)。1994 年,我到河南經濟日報社當起了攝影記者。后來,我又到河南法制報社做記者。十年間,我做了四家報社的記者。中國的變革很快,很多社會矛盾開始進入我的鏡頭,一些祈求正義的人也希望媒體給予他們更多關注,認為媒體是化解社會矛盾的一股力量。
剛開始做記者時,我很有正義感,但是在后來的工作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竟如此渺小。很多次,事實已調查清楚,報道也寫出來了,卻無法刊登。當老百姓跪在我面前,把我當成他們的救命恩人時,我的內心承受不起。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在中國,有些事情是我這樣的攝影記者解決不了的。我開始尋找另一種記錄方式。我的拍攝開始轉向人文故事,記錄常見的百姓生活場景。我希望觀者能從這些本真而平凡的圖片中,品味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有些題材和人,我一直跟拍了十多年。
從 1984 年有了自己的相機后,我就開始拍老三了。當時沒想到以后會得到這么多關注。1989 年,有些照片因無處存放,我就燒掉了,現(xiàn)在想想很是后悔。
2008 年,老三招妻的故事開始在《讀庫》上發(fā)表,隨后我收到了劉祥武的信,這個紀實影像專題延續(xù)到他身上,也是我沒有料到的。老三是個老實巴交、逆來順受的農民。劉祥武是個社會經驗較多、固執(zhí)地按自己的價值觀和正義感生活的人,既憤世嫉俗,又渴望幸福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
我一直希望能幫劉祥武改變現(xiàn)狀,甚至答應幫他找老婆,但是很難。2013 年 12 月 2 日,《西部招妻》完稿后,我又見到了他。不知他今后的路會怎樣。我會一直關注老三和他。我想在我死之前,看看這個社會能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變化。
2001 年 6 月的一天,我在洛陽街頭拍攝時,看到幾個身背猴子的耍猴人在趕路,就對這群人產生了興趣,想拍攝他們的生活。我來到河南新野縣樊集鄉(xiāng)冀灣村,打聽耍猴人的事情,村民們卻對我這個拿著相機的外來人非常警惕,經常答非所問。直到一年后,我才知道,20 世紀 80 年代初,人販子經常將一些川、皖等地的女子騙到這里販賣,村里一些人也買了女人來做媳婦,他們是怕有人來暗訪。此外,村里的養(yǎng)猴人常被有關部門以保護動物為名查處和罰款。所以,他們對陌生人格外警惕。
經人介紹,我認識了鮑灣村猴場老板張云堯,在他的引薦下,我才得以進入這個江湖耍猴人的群體。我拍耍猴人老楊時,他起初不信任我,直到我和他從襄樊扒火車到成都,然后又扒回來,他才開始跟我說心里話。剛到成都時,下起大雨,老楊他們在高架橋下找了個干的地方,把塑料布打開鋪下,我們八個人在此過夜。為了我的安全,老楊他們睡覺時把我夾在中間。我的攝影包和相機裝在編織袋里,枕在頭下。
一路上,我都是和老楊一起吃飯。扒火車時,本來我有機會到車廂里睡覺,但是沒去,留下來和老楊他們睡在敞篷車廂里。在老楊家里的時候,他跟我說晚上別走了,我就跟他們一起睡地鋪,老楊覺得很有面子。老楊兒子結婚時,我專程去參加婚禮,送的禮也不薄,F(xiàn)在老楊有什么事都來和我商量。
老楊家里,也有著和老三、劉祥武類似的故事。老楊的媳婦是買來的,18 歲時就被賣到這里。四川省公安廳的人曾來當?shù)亟饩冗^一批被拐婦女,老楊的媳婦當時抱著半歲的孩子,最后決定留下。
2001 年,《現(xiàn)代攝影》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李媚老師到河南來選圖片,我打車帶了 50 斤底片給她看。兩天后,她告訴我:你拍攝的是《中國國家地理》風格。沒想到,兩年后,我進入了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成為圖片編輯和攝影師。
到《中國國家地理》之前,我的攝影作品屬于紀實攝影,更傾向于情感表達。《中國國家地理》更多的是人文地理攝影,更偏重于報道發(fā)現(xiàn),但和我的紀實攝影也有很大的關聯(lián)性。我的鏡頭開始遍及大江南北,每到一處,我不僅僅是拍風光,更多的是拍攝當?shù)厝说纳鏍顟B(tài)!吨袊鴩业乩怼方o了我一個更廣闊的平臺。
中國正處于大變革時期,有拍不完的題材,有許多正在產生、正在消失的事物。有一次,我要拍一個吸毒女,怎么談都談不成。當時有朋友給我出主意,說只要拿杜冷丁放在旁邊,過一會兒吸毒女就忍不住了,要拍什么都會答應。我說那可不行,那就是誘導人家了。美國有個女攝影師在印度拍妓女,一開始那些妓女罵她,往她身上潑臟水。她還是堅持拍,跪在妓女的對面,妓女們覺得她們是平等的。三年后,這個攝影師走的時候,整街的妓女都來給她送行。
2009 年,為拍攝《家當》系列作品,我來到西藏墨脫縣,在珞巴族人的村子里拍攝時,小腿被一條狗猛咬了一口,頓時鮮血直流。如果 24 小時內打不上狂犬疫苗,就有生命危險。解放軍駐藏某部帶著疫苗往墨脫趕,同時這邊也叫了一輛車準備送我出去,只有這樣,雙方才能在有效時間內對接上。沒有公路,送疫苗的車只能走石子路進來,這時偏偏又下起了雨,而接我的車也要兩小時后才能到。我躺在村衛(wèi)生室的床上,腦子里突然閃過了死亡的念頭。我問自己:我值得為此而死嗎?今天會不會是我拍下最后一張照片的日子?
包扎好傷口后,我離開衛(wèi)生室,繼續(xù)拍攝《家當》。村里的干部不解地問:你真不要命了嗎?
當然,最后化險為夷。
我從事攝影已經快 30 年了。在這近 30 年里,我的鏡頭從來沒有說謊。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通過一個很小的視角去表現(xiàn)社會,F(xiàn)在回頭看我當年拍攝的作品,就像看到自己孩子的成長過程,這種心情是很微妙的。雖然攝影創(chuàng)作是艱苦的,但我從未感覺到精神上的疲倦。
我喜歡這樣的職業(yè)生活。謝謝柴靜、楊錦麟、張立憲這些朋友的陪伴,還有我的同事們的鼓勵。尤其要感謝家人默默的支持。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想從事攝影教育工作。我還想把我收藏的那些有價值的照片捐獻給社會,讓更多人了解攝影,了解我們這個社會的發(fā)展過程。我感覺這些工作也是很美好的,我會逐一去實現(xiàn)。
馬宏杰
2014 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