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成癮(短序)
凡上癮的事總放不下,總要一再拿起來。難道我寫《俗世奇人》也會上癮?為什么寫完了又寫,再寫,還寫?
寫作是心靈的事業(yè),不能說成癮,但我承認自己寫《俗世奇人》已經(jīng)成癮,因為這文本太過另類。我寫別的小說都不會這樣。只要動筆一寫《俗世奇人》,就會立即掉進清末民初的老天津。吃喝穿戴,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都是那時天津衛(wèi)很各色的一套,而且所有這一切全都活龍鮮健、擠眉弄眼,叫我美美地陷入其中。有人會說,別人寫作時不也是這樣嗎?不也是扎進自己想象中特定的時空里?
可《俗世奇人》還是有點不同。
它對我的誘惑不只是小說里的市井百態(tài)和奇人奇事,更是一種極酷烈的地域氣質(zhì),一種不可抗拒的鄉(xiāng)土精神,一種特異的審美。在這樣的小說中,人物的個性固然重要,但他們共同的集體的性格更為要緊。故我這些人物,不論男女、長幼、貧富、尊卑、雅俗、好壞,就是貓兒狗兒,也全都帶著此地生靈特有的稟性。比方,強梁、爽利、好勝、幽默、義氣、講理講面,等等,這種小說的審美別處何有?
不單故事和人物這樣,小說的語言也如此。我說過,我在這小說的語言中要的不是天津味兒,而是天津勁兒,也得強梁、爽利、逗哏、較勁、有滋有味才是。
我別的小說從不這么寫人物,也從不用這種語言。只要一動筆寫《俗世奇人》,這一套思路、勁頭、感覺和語言便全來了。這樣的寫作難道不上癮不過癮?
隨筆寫來,且為序。
2022年春天
跋語
關(guān)于本書有幾句話,別處不好說,只有放在這里。一是要說明一下這個版本,二是向為我題寫書名和篇名的孫伯翔先生道謝。
自打《俗世奇人》一本本寫出來,即以兩種版本問世。一種是合集,一集集往上加,故有足本、全本、增補本之說。另一種是每寫完一本,出一本,以數(shù)字標明集數(shù),本書為第四集。
這兩種版本還有不同之處。比方,前一種版本的插圖皆為我手繪,后一種版本的插圖則取自清末民初天津本地的石印畫報《醒華》。我珍存不少《醒華》。它飽含著那個時代獨有的生活情味與時代韻致,與我的小說氣味相投。在書中加入幾頁《醒華》,是為了增添時代氛圍。此外,另一個非同尋常之處,即書名和篇名都是請大書法家孫伯翔先生來題寫。
我與孫先生同在天津,相識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關(guān)系甚好。他曾為我寫了我家族代代相傳的一副對聯(lián)大樹將軍后,凌云學士家,雄強勁健,韻致醇厚,至今與我?guī)追鞔淖嫦犬嬒駪矣谝槐。他年長我八歲,我喜歡他為人的敦厚謙和、待人誠懇,更欽佩他書法中碑學的造詣。既具古意,又富創(chuàng)新;方峻挺拔,清新靈動,常常平中求奇,時亦險中弄趣,字字皆有神采。有人說他扼守書法史的主流,卻關(guān)注和吸取各種以刀代筆小石刻的奇神異彩,不知這話他以為然否?我還從他的書法中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筆墨精神,這精神來自我與他共同的地域文化。這也是我請他為我題寫《俗世奇人》書名與篇名的原因。
我未曾把這層意思告訴他,他卻欣然應(yīng)允了我,很快題寫了出來。待書印出,人人喜歡,喜歡他字的風格、氣質(zhì)、神態(tài)、意趣、味道、性情。他的字獨步書壇。
可是,誰想《俗世奇人》的寫作叫我上了癮,而且每過幾年就犯一次癮,又寫一本,這便有了《俗世奇人》(貳)和《俗世奇人》(叁)。出版時,我不愿意更換題字,便硬著頭皮,托友人一再去求他。每次他都用不多時,即把字寫好,鈐印,給我。我每次拿到題字都心生感激,并想不會再麻煩他了。誰知今年又冒出了續(xù)書津門奇人的沖動,一口氣寫了十八篇,臨到出書,又要題字,又非他的字不可,怎么辦?我不忍心再去煩他。他年事已高,事情又多。以他當今在書壇中極高的成就,天天都被索字者相圍相擁吧。于是我對出版社編輯說,絕不能再去叨擾他了。這就難住了編輯,逼得她們設(shè)法集字,卻集不好;找人模仿,又無人能仿。
然而編輯們的韌勁和鉆勁叫我佩服,她們四處尋覓,居然托人聯(lián)系到了孫伯翔先生,而且不久就拿到了孫先生新題寫的《俗世奇人》(肆)的全部篇名。隨即微信發(fā)來,幅幅清透,字字珠璣,神采飛揚,好像我筆下的人物全站到了眼前。有了這題字,新書才算完整,對讀者才算有了一個美好的交代。
可是孫先生何以這般厚待于我?
我和孫先生相識時,年紀還在四五十歲,都還算年輕。誰想我這本小說集不斷續(xù)寫,至今已四集,前后竟然三十載,中間還跨了世紀。如今我已八十叟,孫先生乃是米壽翁。我們雖同住一城,平日相見不多,然而一本書、一些字,卻牽住我們,生出了這樣多的情意。原來人間的許多美好是在筆墨之中啊。
2022.10
馮驥才,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和文化學者,F(xiàn)任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中國民協(xié)名譽主席、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院長、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專家委員會主任、中國傳統(tǒng)村落保護專家委員會主任等職。他是傷痕文學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說在當今文壇影響深遠。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二百余種。代表作《啊!》《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一百個人的十年》《俗世奇人》《單筒望遠鏡》《藝術(shù)家們》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韓、越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種譯本五十余種。多次在國內(nèi)外獲獎。他倡導(dǎo)與主持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程、傳統(tǒng)村落保護等文化行為對當代人文中國產(chǎn)生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