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朱元璋開國史事，有三件，這里有興趣談一下。 第一件事，關(guān)于朱元璋的容貌。歷來流傳有兩種：一種是面如滿月，相貌堂堂；一種是長臉凹面，滿臉麻子，畸形丑陋。本書作者說， 前者才是朱元璋的真實相貌，后者則是想象。我對此說深表贊同。

在古代，相貌對一個政治人物其實相當重要。紅巾軍為了給自 己找個領(lǐng)袖以作號召，招攬人心，鄒普勝、彭瑩玉等人硬是把本來 不過一個小商販的徐壽輝給擁戴成了天完政權(quán)的皇帝。原因就是徐 壽輝長得相貌堂堂、儀表非凡。

長得好，別人一看就有親附仰慕之心；長得丑陋畸形，別人一 看就有厭鄙憎惡之意，這是人性使然，古今通例。當然，相貌是一塊敲門磚，僅僅是第一步，后續(xù)發(fā)展是好是壞，就要看真實能力了。 但無論如何，有時候這塊敲門磚起到的是必不可少的作用。

朱元璋完全是白手起家，從乞丐、和尚崛起成為一方領(lǐng)袖，再 后來成為大明開國皇帝。能力出類拔萃自不必說，但他姿貌雄偉， 許多人一見之下，就能對其刮目相看，比他權(quán)力高的愿意提拔他， 后來比他身份低的愿意跟隨他，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畢竟能力品格， 需長時間相處才能見識體會得到。亂世之中，哪有那么多的時間， 讓別人對你有興趣長時間觀察琢磨。朱元璋要是什么天潢貴胄，自 帶號召力或強大資源，那就罷了。可他投奔濠州義軍之時，就是個一文不名的白丁，他拿什么來吸引別人的注意，獲得崛起之機會？ 他就算能力再出眾，只當個小兵，那也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顯示發(fā)揮。

是什么能令義軍一見之下，就覺得他迥異常人？是什么能讓郭 子興初次見面，就視之為應當招攬的豪杰，并愿意把義女許配給他？ 若說這些士兵或郭子興是慧眼如炬，能透過表象看到本質(zhì)，能有卓 越的洞察力看到朱元璋異于普通落魄投軍者的才華天資，這未免把 他們想得太英明了。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識人之明，那是 需要超凡智慧才能做到的。大部分人其實都是膚淺的，外貌才是他 們判斷人的第一根據(jù)。朱元璋一到濠州就引人注目，郭子興一見到 朱元璋，就視為豪杰，收為親隨，后來還收做女婿。那不可能是因為朱元璋超出常人的丑陋相貌，而只能是因為朱元璋超出常人的帥 氣英武。

恐怕朱元璋中老年時期的臉如滿月的畫像，并不能刻畫出朱元 璋青年時期帥氣英俊。那么民間傳說中朱元璋的丑陋相貌又是怎么 回事情呢？本書說是清朝時期故意丑化朱元璋之所為。當然，清人 之推波助瀾作用是有的，但朱元璋的丑陋畫像，在明代時就有流傳。如張瀚的《松窗夢語》有這么一段話：

余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 秀目炬，鼻直唇長，面如滿月，須不盈尺，與民間所傳奇異之 象大不類。相傳太祖圖像時殺數(shù)人，后一人得免。意者民間所傳， 即后一人所寫，未可知也。

則在明代已經(jīng)流傳朱元璋所謂的奇異之象，多半就是現(xiàn)在我們 看到的那個凹陷臉彎下巴的圖，還流傳朱元璋為此殺畫師之謠言。 當然，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朱元璋丑相或者大半是清朝時繪制的，未必 是張瀚看到的。

還有一種說法是那個凹長臉的圖像是朱元璋本人故意為之。因為他覺得此畫像長得像龍的臉長長的，當中凹陷。我認為這種 說法不可信。畢竟歷代帝王畫像，沒有哪一個是畫成這副畸形凹陷 的模樣，以此來附會自己是真龍。以朱元璋的智慧，更不會愚蠢到 認為人要長成凹陷畸形的臉，才是所謂的龍顏。若依此論豈不 是還要給自己畫條尾巴，才算真龍?zhí)熳樱?/p>

按我的判斷，之所以明代就有朱元璋丑陋畫像流傳，應該還是 朱元璋在位時期，得罪的人太多。于是就把朱元璋各種丑化了，包 括畫作。在明代中期，風氣自由，侮辱丑化當朝皇帝都是家常便飯， 更別說朱元璋了。這類東西更是從地下走上臺面，大肆流傳了。

第二件事，韓林兒被廖永忠淹死之事。這事情，民國時明清史 專家孟森分析得很清楚。朱元璋根本不存在殺韓林兒的任何動機。 如果他要殺韓林兒，那當初為何冒著巨大風險、頂著劉伯溫的反對， 把韓林兒救回來呢？

韓林兒對朱元璋不存在任何威脅，他手下的將領(lǐng)，都是朱元璋 一手帶出來的，你就是逼著那些將領(lǐng)去給韓林兒效力，他們都不干。 至于他手下那些文人謀士，更對韓林兒鄙夷不屑。朱元璋根本不必 擔心韓林兒威脅他的地位。至于韓林兒是名義上的龍鳳政權(quán)皇帝，是小明王，這更好辦。曹丕知道用不著殺漢獻帝劉協(xié)，只需要讓劉 協(xié)搞個禪讓儀式就行了；司馬炎知道用不著殺曹奐，讓曹奐搞個禪 讓儀式就行了。這么簡單的辦法，朱元璋會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 他身邊那些嫻熟掌故的文人會不知道？劉協(xié)還是四百年漢朝正兒八 經(jīng)的皇帝呢，在三國時期還擁有巨大號召力，就這樣，搞了禪讓， 曹丕也就放心地讓他當山陽公去了，活到五十多歲，比曹丕還多活 了近十年。

韓林兒比之劉協(xié)如何？朱元璋犯得著殺他嗎？倪文俊和陳友諒 之所以要殺徐壽輝，那是因為徐壽輝有勢力，資歷威望比他們大， 割據(jù)四川的明玉珍都還尊奉徐壽輝呢，禪讓也搞不起來。

孟森說韓林兒是廖永忠自作主張殺的，這也未必。最有動機殺 韓林兒的是朱元璋政權(quán)里那些曾經(jīng)仕元的文人，他們一向?qū)�紅巾軍 恨之入骨，對屬于紅巾軍體系的龍鳳政權(quán)也是左一個賊，又一個盜。 朱元璋若是舉行禪讓儀式，讓韓林兒傳給他帝位，那史書上龍鳳政 權(quán)就是正統(tǒng)，而這些曾經(jīng)為元政權(quán)賣命，參與鎮(zhèn)壓紅巾軍者，臭名 千載難洗。這些人對韓林兒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這不是什 么猜測，而是彰明昭昭的客觀事實。若說這些人唆使廖永忠殺掉韓 林兒，當近于真相。

第三件事，過去許多人為了丑化朱元璋，把陳友諒、張士誠之 類都給美化成愛民如子、深得民心的大善人。朱元璋消滅陳友諒、張士誠，受到當?shù)厝嗣竦钠此赖挚梗�甚至陳友諒、張士誠政權(quán)覆滅后， 當?shù)厝嗣駪涯畈灰�，朱元璋還為此報復。

應該說相信這些話的人，是缺乏基本的辨析能力的。軍閥割據(jù) 時期，任何政權(quán)為了生存，都必須最大限度地調(diào)集人力、物力服務 于軍事目的，對民間的剝削壓榨是相當厲害的。若要做個比較的話， 那是遠遠超過被人說成橫征暴斂的明末時期。明末以全國之物力，征稅供養(yǎng)十萬前線實戰(zhàn)之軍隊，百姓怨聲載道，從皇帝到大臣被清 流罵得狗血噴頭。而陳友諒、張士誠呢？張士誠按史籍記載，至少 有二十萬的軍隊。至于陳友諒更多，據(jù)記載有六十萬以上的軍隊。 在這兩個軍閥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人民那才是真的被敲骨吸髓，壓榨到最 大限度。當然，朱元璋當時作為割據(jù)政權(quán)，境內(nèi)人民也是相當辛苦的。 但朱元璋和其臣屬至少軍紀嚴明，本人生活也算盡可能簡樸。而陳 友諒、張士誠這二位的統(tǒng)治集團就過著奢侈糜爛的生活，大量民脂 民膏被揮霍。

不愿意給朱元璋當官的媚元文人楊維楨都曾揭露張士誠政權(quán)下 人民的慘苦生活：

周仁，即周鐵星，刺斂臣周侲也。張氏亡國，亡于其弟士信，趣亡于毒斂臣周侲。侲，山陽鐵冶子，以聚斂功至上卿…… 周鐵星，鞭算箕斂無時停。開血河，筑血城，血戰(zhàn)艦，血軍營。 刮民膏，嗍民髓，六郡赤骨填芻靈。（《鐵崖古樂府補》卷六，《四庫全書》第 1222 冊）另一些親元的文人也都有記錄張士誠集團下人民的慘苦情形以 及張士誠集團的奢侈淫靡。如《樂郊私語》中說：

張氏既歸命本朝（指其投降元廷），兄弟拜太尉、平章之命， 十九年七月，大城武林。起子、松、嘉、湖四路官民，以供畚筑， 海鹽一州發(fā)徒一萬二千，分為三番，以一月更代，皆裹糧遠役。 而督事長吏復藉之酷斂，鞭樸捶楚，死者相望。本年十月迄功， 凡費數(shù)十百萬。（姚桐壽《樂郊私語》《中國野史集成》第 12 冊）長谷真逸的《農(nóng)田余話》中記載：

起第宅，飾園池，畜聲伎，購圖畫，唯酒色耽樂是從。民 間奇石名木，必見豪奪。如國弟張士信后房百余人，習天魔舞 隊，珠玉金翠極其麗飾。園中采蓮舟楫以沉檀為之。諸公宴集， 5 輒費米千石。本皆起于寒微，一時得志，肆情縱欲，一至于此。（《農(nóng)田余話》，《叢書集成新編》第 87 冊）

此外，張士誠集團最初占領(lǐng)蘇州時，就殺戮搶掠，陶宗儀在敘 述張士誠統(tǒng)治蘇州前后經(jīng)過的《紀隆平》里說：

明旦，緣城而上，遂據(jù)有平江路。二月壬子朔也，劫掠奸殺， 慘不忍言。……毀承天寺佛像為王宮，易平江路為隆平郡，立 省院六部百司。凡有寺觀庵院、豪門巨室，將士爭奪，分占而居， 了無虛者。（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所謂愛民如子、深得民心的張士誠集團的真相就是如此不堪， 至于陳友諒就不必細說了。

以上三件事，在朱元璋開國史事里常被提起，大多數(shù)人也都可 能對此產(chǎn)生誤區(qū)，所以借本書的序言特別提一下。鄭云鵬兄寫 的這本《大明王朝誕生記》，條理清晰，詳略得當，敘述了明朝正 式建立之前的關(guān)鍵歷史事件，同時也介紹了各方勢力的相關(guān)背景， 分析其政策得失。語言通俗，敘述簡明。不失為一本了解明朝開國 史事、增進知識的有益讀物。讀者可在不知不覺、一氣呵成的閱讀 中對這段歷史有較為深入的了解。

杜車別 2019年6月 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