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新疆洛浦縣山普魯鄉(xiāng)出土了后來碳十四測定為大約公元650年前后的7塊人物紋栽絨毯氍毹, 其中的兩塊保存完好, 不僅有文字、人物、植物等豐富的內(nèi)容, 而且有連貫且完整的故事與藝術(shù)性很強的敘事。這幾塊氍毹是揭開古于闐文明歷史密碼的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 甫一公布即受到國際考古學界、西域及中亞歷史語言等多領(lǐng)域的熱切關(guān)注。北大東語系的段晴教授與其團隊經(jīng)過十多年如探案般時而陷入迷津時而柳暗花明的不懈努力, 終于取得階段性成果。研究結(jié)果共12萬字左右, 30幅圖片, 內(nèi)容包括對地毯中文字的考訂 (為古于闐文), 于闐王國名稱的由來及其人種 (塞種人, 也稱斯基泰人), 氍毹與古于闐的技術(shù)文明, 毛毯上的人物和故事與佛教、蘇美爾史詩《吉爾伽美什》(阿卡德文明) 及希臘神話的關(guān)系, 以及最重要的, 于闐本土的神話傳說與民間宗教信仰。全書呈現(xiàn)了十余年中不同階段的研究成果和結(jié)論, 非常生動地說明了一個科學研究如何通過不斷地自我否定 (揚棄) 達到螺旋式上升的綜合。
探尋新疆洛浦縣山普拉鄉(xiāng)出土的五塊氍毹
(選自《神話與儀式》一書自序)
文 / 段晴
一
時光真是不等人。仔細想來,對新疆洛浦縣山普拉鄉(xiāng)出土的五塊氍毹的關(guān)注,其實始于2010年之前。
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新疆考古文物研究所祁小山研究員的電話。祁小山是個急性子的人,我一聽便知,他那時急火火的,問我是否收到了栽絨毯的截圖:“那上面有字嗎?寫的什么?”
這之前,我確實收到了郵件。郵件傳來幾幅圖,但并不是全圖。有幾張圖顯示出:三幅方形栽絨毯上面織入了古老的于闐古文字。所以我告訴祁小山,那上面毫無疑問是于闐語。祁小山問道:“那什么意思呢?”我當時說:“我可以給你寫郵件嗎?”他說他沒有郵件地址。后來還是經(jīng)由某個同事轉(zhuǎn)達了我的意見。
以當時的水平,我掃了兩眼圖,就把結(jié)論告訴他了。這個結(jié)論發(fā)表在祁小山最初的那篇很短的文章上,即《西域研究》2010年第3期的《新疆洛浦縣山普魯鄉(xiāng)出土的人物紋栽絨毯》,其中把3—4號毯上的文字解釋為“將軍Meri獻給蘇密(月天)”,5號毯上的文字解釋為“將軍Meri獻給蘇利雅(日天)”。但其實這個翻譯是完全錯誤的。之后祁小山把他的照片全部提供給我。從那時起,我才開始真正關(guān)注上面的文字。但我并不是做圖案的,所以并沒有去研究圖案與文字的關(guān)聯(lián)。
新疆山普拉鄉(xiāng)出土的3—5號氍毹以及上邊的于闐文(選自4號氍毹)
2010年,時任吐魯番文物局局長的李肖,主持召開了一場非常隆重、盛大的語言論壇。我也受邀參加。在這次論壇上,我把祁小山給我的照片呈現(xiàn)給一些知名的中亞學者看,例如日本的吉田豊,英國的辛維廉(Sims-Williams)等。會上還遇見烏蘇拉·辛維廉(Ursula Sims-Williams),她說有個從事藝術(shù)史研究的美籍華人,名叫張禾,已經(jīng)破譯了毯上的圖案。她建議我再單純做個文字說明,把毯子上面的于闐文字串講一下,寫成英文,發(fā)在《內(nèi)亞藝術(shù)考古雜志》(The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以配合張禾的圖案解說。
這時,我才開始很認真地對比當時三幅(現(xiàn)在只剩下兩幅)方毯上的文字,用英文發(fā)表了《新疆洛浦縣山普拉所發(fā)現(xiàn)毛毯上的文字》(“The Inscriptions on the Carpets Found at Shanpula, Luopu County”)一文。但我這篇文章所取得的唯一正確理解,就是揭示出這三件方毯上織入的根本是同一句話“spāvatä meri sūmä ho?ä”,其中并沒有什么太陽和月亮。
那時我對于闐語的了解,并沒有那么透徹。這句話,讓我有些懵,它似乎可以有多種翻譯方法。例如,主語可以是spāvatä meri,然后sūmä可以是賓語,ho?ä就是動詞“給予”的完成時第三人稱單數(shù)。我想了半天,最后決定用最普通的方法直譯:“薩波梅里獻給sūmä!钡懿恍,這個翻譯也是錯誤的,把sūmä當成了一個人,誤導(dǎo)了更加廣泛的讀者。
如此簡單的一句于闐語,我要一直到2018年課題結(jié)項時,才真正弄明白它的偉大意義。這句話只有一種解釋的方法,就像真理的定義一般。在于闐語中,要表達對人的尊敬,受尊敬者無論如何都要被放在句首。而sūmä不是月亮(月曜、月天)、不是人名,而是使人長生的靈汁蘇摩。所以“薩波梅里”被放在首位,而“蘇摩”是獻給薩波梅里的。“薩波梅里,蘇摩獻給(你)”,這才是三幅方毯上那句于闐語的正確翻譯方法。而三幅方毯上的這一句話揭示了古代于闐人曾經(jīng)深深信仰的宗教。他們并不是古代伊朗民族瑣羅亞斯德教的信仰者,最初也不是印度佛教的信仰者,他們保留了一種古老的宗教信仰,信奉源自古代兩河流域的蘇美爾長生女神,相信永生之水“蘇摩”能夠使人起死復(fù)生。這一種正確的翻譯,其所能揭示的意義非常深刻。
新疆山普拉鄉(xiāng)出土的1號氍毹全圖
2014年,我在英文文章的基礎(chǔ)上發(fā)表了《新疆洛浦縣地名“山普魯”的傳說》。這篇文章的新貢獻或許在于,它分析了所謂山普拉(山普魯)并不是維吾爾語,而是于闐語的地名。我大約屬于永遠達不到至真至美境界的人,研究工作的成果總有一些令人遺憾的地方。在本書裒輯成書時,我愿意把研究的歷程告訴讀者。
二
本來是應(yīng)邀寫一篇文字說明,最后卻寫成了一篇單獨的文章。如上所述,這篇英語論文的最大貢獻,就是發(fā)現(xiàn)了3—5號三塊方形栽絨毯上所織入的文字,是一模一樣的。
在接觸這些栽絨毯圖案之前,我從未關(guān)注過圖像分析。但拜讀了張禾的文章之后,我卻絲毫不能茍同她的任何結(jié)論。張禾博士曾經(jīng)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員,來自和田地區(qū),她和祁小山是同學和朋友。后來張禾留美,去了威廉帕特森大學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系。她利用祁小山提供的照片,率先做出了研究,認為當時被稱為1號大毯、2號大毯上面的那些生動的人物,都來自印度教。具體說來就是對黑天的描述。
我徹底否定了張禾的結(jié)論。我雖不是專門做印度教圖像研究的,但在印度學專業(yè),學習過梵文,了解印度的幾大宗教,還是多少掌握了印度教幾大重要神靈的基本特征。在公元前后1世紀之交,印度教開始成熟。其成熟的特點,在于各天神所具備的功能或神力已經(jīng)確定,標識他們的符號也都已完善。比如張禾看到1號大毯下面有黑色、青色的小人,由此便認定他就是克里希納。這是不靠譜的推測。
氍毹上的青色小人
在繼續(xù)論述之前,必須先以幾句話介紹北大外國語學院西亞系下的一個特殊教研室,這就是古代東方文明教研室。這個教研室擁有國際一流的亞述學專家,面向全校師生開設(shè)蘇美爾語、阿卡德語等語言的教學。當你看到蘇美爾語、阿卡德語的楔形文字被流暢地書寫在黑板上時,禁不住會產(chǎn)生對公元前三千多年前的人類歷史上第一代文明的贊嘆。拱玉書教授,正是著名的蘇美爾、亞述學專家。在拱老師的指點下,我開始閱讀從這些語言翻譯過來的作品,例如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史詩《吉爾伽美什》,以及更古老的蘇美爾泥版故事《吉爾伽美什與檉柳之樹》《伊楠娜(Inanna)下冥界》,等等。《吉爾伽美什》是古巴比倫時代刻寫在12塊泥板上的史詩。前11塊泥板上的故事明顯構(gòu)成一部完整的著作,但是第12塊泥板與之前的11塊泥板上的故事沒有直接的銜接。但正是這塊泥板上的故事,給了我啟發(fā),讓我萌生了這樣的念頭:這兩幅大毯上的敘述軸或許來自《吉爾伽美什》。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蘊藏了很久,而不敢公開正式發(fā)表。怎么可能呢?解讀蘇美爾、阿卡德語故事變遷的鑰匙,竟然埋藏在幾千公里之外的中國新疆沙漠之中?
2012年1月,我和北大的一些老師去伊朗考察。由于要在伊朗境內(nèi)幾次換乘飛機,我產(chǎn)生了還是應(yīng)該寫下這個觀點并正式發(fā)表的想法,萬一飛機失事,也能有人知道我的觀點:兩河流域的文明點滴,也曾影響到中亞,甚至是中國的新疆。于是便粗略籠統(tǒng)地寫了一篇文章《新疆山普魯古毛毯上的傳說故事》,寄給《西域研究》。那文章首先破了張禾的理論,認為1號、2號大毯上的主要神靈,完全不可能來自印度教。我的這篇文章雖未能進一步揭示圖案上的神靈是誰,但卻明確提出了兩幅大毯的敘述主線與《吉爾伽美什》的某些篇章相吻合。
三
我要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在接觸這些栽絨毯之前,我從未關(guān)注過圖像分析,因為那不是我的領(lǐng)域。之所以一直不能放下兩幅大毯的圖像,完全是因為1號大毯上也織入了三個婆羅謎字母,非常清晰,但在當時卻不能破解。我確信,這三個字母與圖像有關(guān),只有破解了圖像,才能最終破解這三個字母的意義。
2015年暑假,為了準備在瑞士舉辦的絲路論壇,我開始琢磨那兩幅大毯上的圖像。既然排除了印度教的可能,我開始向西,在更廣闊的領(lǐng)域里尋找線索。就像之前提到的,圖案上的人物如果是神靈,他們必然有自己的“標配”,以號召自己的崇信者。例如兩幅大毯的底層右側(cè)端坐在凳子上的神靈,他身旁圍繞有兩條蛇,一條花蛇銜接著一條黑蛇。雙蛇形象從蘇美爾文明時代起,就是蛇神的標配,后來演化為希臘神靈赫爾墨斯的象征。在《荷馬史詩》中,赫爾墨斯是靈魂的引導(dǎo)者,他是可以來往冥府和陽間的神靈。赫爾墨斯的身份與兩幅大毯的敘事情節(jié)相吻合。
1、2號氍毹上的蛇神赫爾墨斯
鎖定了第一位希臘神靈,一路順利拆解。最終發(fā)現(xiàn),大毯上先后出場的希臘神靈有赫爾墨斯、佩爾塞弗涅、大工匠神赫菲斯托斯、女神阿芙洛狄忒、戰(zhàn)神阿瑞斯。但他們都不是氍毹要真正歌頌的神靈,都不能滿足吉爾伽美什從冥府救人的愿望。
最終,站立在兩棵樹下、手持藍白相間青金石的丈量繩和丈量杖的女神——蘇美爾偉大的女神伊楠娜,幫助吉爾伽美什實現(xiàn)了愿望,正是她令那個原處在冥府的青藍色小人,終于恢復(fù)了生命的色彩。由此我認為,這兩幅大毯根本就是伊楠娜女神的宣言。這便是刊登在《西域研究》的《天樹下娜娜女神的宣言》文章的由來。當然,那三個婆羅謎字的意義也迎刃而解,它們是由希臘詞hadēs與梵語借詞dīva-融合而成就的一個于闐語詞Hadīvä(冥洲)。但必須要說明,我破解了難題,心情太過激動,受此干擾,導(dǎo)致當時這篇文章的題目沒起好:首先我未能在文章里好好交代什么是天樹,也沒有交代誰是娜娜。這個娜娜,當然不是粟特人敬仰的那位女神。這個娜娜,是蘇美爾的伊楠娜。但是這些都沒有在文章中做交代。所以這篇文章的題目起得并不好。
伊楠娜是蘇美爾文明最偉大的女神,她可以實現(xiàn)起死復(fù)生。古巴比倫《吉爾伽美什》前11塊泥板的追求在于:人類終于認識到了人并不是神,不能與天同在。但是第12塊泥板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你如果陽壽未盡,是否可以起死回生?伊楠娜女神可以實現(xiàn)起死復(fù)生。
后來,在我的筆下,更習慣用“氍毹”來稱呼1號毯、2號毯,以及其他幾幅方毯。氍毹曾經(jīng)是于闐特產(chǎn),是用一種特殊的編織方式織就的地毯。
1、2號氍毹上呈現(xiàn)的蘇美爾長生女神伊楠娜
四
取得了對1號毯、2號毯的初步破解之后,我似乎終于明白了什么叫藝術(shù)品,什么叫文明的偉大傳承。我開始拼命地、瘋狂地到處做講座。在校園里,給學生們講氍毹的神話;在校園外,國圖的文津講壇、新疆博物館,無論國際會議、國內(nèi)會議,反正是只要有機會,我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這神奇氍毹上的神話和盤托出。我甚至去中國畫院,在中國最著名的畫家、書法家面前大談氍毹上的圖像。氍毹的故事深深感動了我,這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神奇?zhèn)ゴ蟮拿褡澹麄円环矫鎮(zhèn)鞒辛俗钣凭玫奈拿,又?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了這些文明。我想把這些氍毹送入到最高級的殿堂:它們是最值得被人欣賞的,它們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shù)品。
后來,一些同事開始提醒我:“段老師,怎么只會講氍毹了?”我一下子明白,不能再陷在這個課題里,還有許多要做的事。2017年,我和北大中文系民間文學教研室的教授陳泳超老師一起合作唐仲英基金會的項目。陳泳超老師品德高尚,人非常聰慧。他兩次把自己的民間文學課堂提供給我,讓我把這個氍毹好好講一下。該是結(jié)題的時候了!我用陳泳超老師提供的課堂機會,把以前沒有講到的內(nèi)容重新梳理出來,也把講過的內(nèi)容換個角度再次拋出。這就是本書最后兩章的內(nèi)容。
五
如果有讀者耐著性子,真把這一本書讀完,讀到結(jié)尾處,會依然發(fā)問:“你說的天樹呢,什么是天樹?你到現(xiàn)在也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們,什么是天樹?”其實很簡單,天樹是蘇美爾文明時期,伊楠娜女神在幼發(fā)拉底河拾起的一棵檉柳。然后她把這棵檉柳種在了自己的園子里,希望這棵檉柳長成以后,她可以用這木材做王座、床,等等。但是十多年過去了,檉柳長大了,卻被妖魔鬼怪盤踞著。于是她請來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趕走了這些妖怪,替伊楠娜打造了她所需要的那些家具。伊楠娜為感謝他,就把檉柳的樹冠和樹根送給了他。根據(jù)蘇美文明的傳說,這便是曲棍球的誕生。
那么這檉柳在于闐文明中有出現(xiàn)過嗎?其實特別明確。敦煌第98窟李圣天身后是于闐王后,于闐王后頭上戴著的頭飾就是檉柳。還有,所有的于闐王后,頭上戴著的都是天樹,都是檉柳。因為根據(jù)于闐人的信仰,他們的王后就是長生天女伊楠娜的代表。
敦煌第98窟壁畫上的于闐王李圣天和于闐王后(右)
本課題進行數(shù)年,應(yīng)該感謝的同事、朋友不盡其數(shù)。北大外院的拱玉書教授、北大藝術(shù)學院的賈妍博士慷慨提供了他們積攢多年的各種資料。遠在巴黎的藝術(shù)家張惠明多次提醒我注意圖像背后的成因。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的董曉萍教授一句點破兩幅大毯的敘述模式,指出這是求助型史詩。還要感謝任超,多次幫忙拍攝照片。此時朋友、同事的形象就在我腦中翻滾,點點滴滴,無論批評還是質(zhì)疑都是善意的。
此刻,我最想感謝的是美國哈佛大學施杰我(P. O. Skjærvø)教授。多少次,在國際或有國外學者參加的國內(nèi)學術(shù)會議上,我曾提出自己對氍毹的闡釋。但是學者們的反饋大多是,還是再考慮一下吧;有的甚至公然反對。我一直堅信,人類文明的歷史或許會因為這幾幅氍毹的存在而重新書寫。真理不那么容易得到世人的認可。唯有施杰我教授在讀了我的文章之后,認為論證令人信服、引人入勝,尤其以玄奘的記載為背景,合情合理。他以自己廣博的學識替我補足了中間環(huán)節(jié)的缺失,指出在吐魯番出土的摩尼教《巨人書》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吉爾伽美什》史詩中著名人物的名字。有一位偉大教授以額外的證據(jù)支持我的觀點,無比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