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六點評論”之一,對《道德經(jīng)》進行了逐章逐句解讀,參考了河上公、王弼、呂惠卿、魏源、嚴復、樓宇烈等傳統(tǒng)的舊式注說,同時大量借用了德里達、齊澤克、巴迪歐、阿甘本等現(xiàn)代歐洲哲學家的思想資源,作者中西融通的學術(shù)背景讓本書的見解頗具新意。
★《道德經(jīng)》非出世之書,它教人如何真實在世。
★ 以陰性思想打破陽性法則,尋覓老子之道,感悟無知之知。
★ 本書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對《道德經(jīng)》進行了逐章逐句的發(fā)散式解讀。
道可道,非常道
1.既然“道”不可為人所道,為何又有《道德經(jīng)》五千言?老子西去,本欲與所修之道一同消失,但碰上了關(guān)令尹喜的強求。《道德經(jīng)》源于強求,始終置身于一種強力的背景,這讓整篇經(jīng)文散發(fā)“不得已”的語氣。
關(guān)尹強求《道德經(jīng)》的事,或許有假,但這個傳說的流傳本身,同樣給出了解讀《道德經(jīng)》的一條不可忽略的線索:對不可道之“道”的言說始終面對強力(權(quán)力)問題,這種權(quán)力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日常意義的一般性結(jié)構(gòu),得道者既置身于日常生活中,又與這種生活的日常意義(意見)保持距離。如果關(guān)尹對老子的請求是一種強求,那么問題不僅關(guān)乎關(guān)尹一人,也不僅關(guān)乎關(guān)尹與老子的關(guān)系,而且更關(guān)乎得道者老子的姿態(tài)以及《道德經(jīng)》的言說本身。
《道德經(jīng)》的言說遇到暴力、權(quán)力,其中的關(guān)鍵體現(xiàn)在對不可道之“道”的言說要反復地回到語言內(nèi),回到形象域內(nèi)!兜赖陆(jīng)》對“道”的言說一方面要遠離“指事造形”,①另一方面又充滿形象,始終離不開形象!暗揽傻,非常道”本身就是言說,這言說暗含著權(quán)力構(gòu)造的拓撲性曲折。
《道德經(jīng)》在致虛靜的同時也展示了暴力、權(quán)力的扭曲及其造成的創(chuàng)傷。②
老子最終西去,隱沒于西方,他即將投身于另一種對他來說陌生的語言中。得道者老子即將從說母語的地方離開,走向講外語的遠方。“道”似乎更純粹地存在于講外語的遙遠西方,“道”如果不是這樣純粹地存在,老子就不能在漢地著《道德經(jīng)》,在《道德經(jīng)》中用漢語言說“道”!兜赖陆(jīng)》就產(chǎn)生于這樣的一個時刻和地帶:“道”在走向并消失在純粹的西方中,《道德經(jīng)》成書并留于東方!
關(guān)尹問老子什么是“道”。老子答說用人與事物打交道的語言說不清。就關(guān)尹問的“什么”而言,老子的回答可算什么也沒說。對關(guān)尹的盛情接待以及他對真理的熱情,老子不能沒有姿態(tài),他果然沒有戛然而止,而是把話說長一些,他得對“什么也沒說”說些什么!暗馈奔词故裁匆膊皇,也不會與做人的道理一點不相關(guān),否則老子連“道可道,非常道”這樣的話也不必說出口了。
2.“道可道,非常道。”不可道使得對“道”的理解與它的平常意義不再相關(guān),說“道”是道路也好,是道理也好,是語言也好,都無助于對“道”的領(lǐng)悟。“道”既不是“經(jīng)術(shù)政教”(河上公《河上公章句》),也不是“指事造形”(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在此,“道”只是一個純粹的字,純粹得以至于不能說它是一個漢字,而僅是《道德經(jīng)》里的一個沒有人能認出的,因此是無法記憶也無法運用的記號:“道”僅僅被標記為漢語的“道”字。這意味著,“道”是一個自身喚起的記號,《道德經(jīng)》就是這樣的一種“道”的自身喚起。不可道之“道”首先指向陌生、非常,它懸置了我們熟悉的日常世界,設(shè)置了理解《道德經(jīng)》的境域和風格。按魏源的說法,老子在《道德經(jīng)》開篇即說“道可道,非常道”,是為攔住那些對《道德經(jīng)》進行日常語義學閱讀的人,攔住那些一上來就問“道”是什么的讀者:“至人無名,懷真韜晦,而未曾語人,非秘而不宣也。道固未可以言語顯而名跡求者也。及迫關(guān)尹之請,不得已著書。故鄭重于發(fā)言之首曰:道至難言也,使可擬議而指名,則有一定之義,而非無往不在之真常矣!雹劾献硬⒎枪室獠话选暗馈敝v清,故意不示人,故作高深,實則是“道”乃難言之“!。
生活就是把世界通過認知不斷地變成一個熟悉的周邊,變成“我”的環(huán)境,事物的意義過程不過是事物的熟悉化過程、主觀化即我化的過程,但日常的熟悉不等于對生命的切近,相反可能招致生命的迷失。在日常意義的把握中,生命同樣被當成了身外的事物,成了在“我”內(nèi)的一個可見的身體。“我”永遠自明,是一切疑問必須停下來的地方,一如笛卡爾所言。問題或許就在這里:切近生命需要陌生,需要驚奇,需要哲學,生命須經(jīng)由遙不可及的遠方才能回到自身。在那遠方,“我”還沒有語言,還不能說出“我”。
“道”作為一個純粹的字就是純粹的聲音,一種沒有任何表達性和符指特征的聲音,它不指示自身之外,不指示某物!暗馈弊鳛榧兇饴曇舨话炎陨硖峁┙o某種具有認知能力的聽覺,不提供給空間性知覺。這純粹聲音不表達某物,不來自某物;它不在任何的位置上,它先于任何位置!暗馈弊鳛橐环N純粹聲音,既不發(fā)出,也不傳達,在那個時刻,聽這種聲音的能力與這種聲音還不曾被分別開來,聽者與被聽者雖在不同層面,卻是同一回事!暗馈弊鳛榧兇饴曇艟褪菬o聲,純粹的寂靜:沒有源頭,沒有位置,它只是在(差異):不在之在(差異的差異)!暗馈敝皇窃,是涉及現(xiàn)實卻又永不實現(xiàn)、永不現(xiàn)實化的潛能。③
這就是沒有開端的“道”的開端:一個禁止進入開端的開端,或者說,一個僅作為回歸姿態(tài)的開端,一個在抹掉之際才呈現(xiàn)的記號,一個純粹記號。
①[三國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16,頁2。
②按喬吉奧?阿甘本的思想,人是沒有根基的存在,為此須在一種實踐的意義上自我立法,古代的帶有暴力性質(zhì)的祭獻就是這樣的一種行為。通過祭獻實踐,犧牲品被排除在外,從而使共同體獲得邊界,使人生存的無根狀態(tài)獲得遮蔽,構(gòu)成祭獻暴力的是人的無根性,祭獻本身把人生存的不確定性通過神圣的引入而變成一種不可憶起的開端,從而為人類共同體及其合理性立法。神圣的引入是為了開創(chuàng)和平,但保證神圣以及這種和平的卻是一種暴力實踐,參喬吉奧?阿甘本著,王立秋譯,《潛能》,頁199—202。老子《道德經(jīng)》要給人帶來和平、寧靜,但它是通過把人引入斷裂以及由斷裂形成的實踐實現(xiàn)的。道所以永恒,所以是常道,乃在于它永遠保持其非一致性,非連續(xù)性:“道可道,非常道!迸c阿甘本祭獻意義的立法不同,老子《道德經(jīng)》的立法不是一種遮蔽實踐,而是一種揭蔽作為。
③[清]魏源著,黃曙輝點校,《老子本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頁15。
④潛能永遠是不能消除和減損的“不”,是完全的消極性,潛能永遠以這種“不”的方式與現(xiàn)實發(fā)生關(guān)系,即現(xiàn)實化。在潛能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生成中,在潛能的現(xiàn)實化中,潛能絲毫沒有改變它作為純粹的“不”,沒有任何來自潛能的內(nèi)容上升為或變?yōu)榭梢姷默F(xiàn)實,潛能之所以是潛能,恰在于它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生成中,在現(xiàn)實化中保存其“不”,參喬吉奧?阿甘本,《潛能》,頁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