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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破戒即成長
| 武志紅 |
在北大心理學系讀書時,總覺得一些心理學大師讓我不夠佩服,而一些哲學家、文學家和藝術(shù)家更讓我嘆服,也覺得他們的書好像更能啟發(fā)我了解人性,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爾曼·黑塞的傳世之作《德米安:彷徨少年時》就屬于這類。
因為一次沖動的吹牛,家風嚴謹?shù)男量巳R遭遇了空前危機,多虧一名叫德米安的同學將他解救出來。德米安是個備受爭議的少年,他的出現(xiàn),讓辛克萊的生活掀起巨浪,辛克萊領(lǐng)略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魅力,并由此走出熟悉的環(huán)境,跌跌撞撞尋求自我成長的路徑。
本書名為彷徨少年時,但所講述的種種困惑,卻貫穿每個人的一生。無論哪個年齡段翻閱,都受益匪淺。其中很多情節(jié)看似不可思議,像一場關(guān)于青春的幻夢,但人物的諸多感悟,卻又是那么真實且驚心動魄,每一句都砸在心上,讓人醍醐灌頂。
而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圍繞著該隱的印記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
成長是一場漫長的越界
該隱是《圣經(jīng)》中的人物,是臭名昭著的殺害手足者,被人們唾棄為世界上所有惡人的祖先。傳說上帝為了避免他遭人報復,在他的額頭留下了印記,而這印記也成了罪孽的象征。
然而,在《德米安:彷徨少年時》中,該隱卻有了另外一重全新的身份破戒者。德米安告訴辛克萊,該隱或許不是因為悔罪才有了印記,而是因為他生來不凡,敢于打破陳舊的禁忌,人們不想承認對他的敬畏,于是編造出了該隱行兇的故事,為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找到合理的出口。
該隱到底是兇殘的惡人,還是桀驁的破戒者?我們其實無從考證,但這個猜想本身,就已經(jīng)具備了破壞力,足以破除某種重要的界限。而該隱的印記更成了一種投射,既投射出他作為破戒者的勇敢,也投射出旁觀者的怯懦。兩種相反的心理重合在同一個印記上,于是該隱額頭上的印記便有了一種特殊的震懾力。
這看似是個和印記有關(guān)的故事,實際上,講述的是人的成長。而很多人第一次體會我長大了,就是從觸犯禁忌開始的。一位朋友講述過他記憶中的成長瞬間,是在高三時候接過了同學遞給的一支煙,他當然知道這違反校規(guī),但是那一刻,他的心里卻有種惡作劇般的竊喜。這位朋友父母家教極嚴,他時常感到窒息,尤其是高三階段,他對父母為他規(guī)劃的未來并不喜歡,但是一直不敢說出來。而這一支煙,成了他反抗束縛的心理道具,他覺得自己破壞了某種規(guī)矩,但同時,也獲得了某種自主的力量。
那天回家后,他忍不住對父母講了自己的真實想法,雖然因此大吵一架,但是最終在填報志愿時,父母沒有再獨斷專行。
很多人的成長,都是從這樣的越界開始,一支煙、一杯酒,甚至一句臟話,我們偷偷去做這些被長輩嚴格禁止的事情。這種行為與憎惡無關(guān),而是源于生命原始的萌動,當父母等權(quán)威們締造的光明世界無法容納下我們,我們便會通過走出邊界,將熟悉的世界擊打出一道縫隙。
這一刻對于每個人都意義深遠,甚至堪稱里程碑。在書中,當辛克萊受到小混混要挾、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因為弄濕鞋子受到了父親訓斥,那一刻,辛克萊生出了對父親的輕蔑,覺得父親對自己一無所知,而以父親為代表的光明世界不再能裝下全部的他時,辛克萊邁出了那道邊界。遭遇小混混肯定不是什么值得慶賀的事,但是由此對父親所產(chǎn)生的質(zhì)疑,卻意義非凡。父親代表著權(quán)威世界的邊界,學會了質(zhì)疑父親, 辛克萊也就開始掙脫某種抑制生命力的界限。每個希望成為自己的人,都會經(jīng)歷這一刻。這一體驗中包含著命運之核的走向。書中這樣記錄道。
這種越界并非是一次性的,而是會在一生中不斷爆發(fā)。換個角度說,所有界限都會變成路標,被我們甩在身后。書中,主人公辛克萊就是通過不斷越界而持續(xù)獲得成長,先是逃出父輩構(gòu)建的光明世界,然后挑戰(zhàn)紙醉金迷的生活,還遺忘了夢中情人,疏離了朋友,甚至撼動了信仰。將這些界限一次次甩在身后,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因為那意味著要和親人、戀人和友人一次次分離,就如書中所說:對于心懷強烈道德感的人們來說,忘恩和負義的可恥罵名會自動在心頭響起,讓受驚的心趕忙逃回童年的無憂谷,拒不承認這種分離是必然的,也拒絕相信他們之間的臍帶必須割斷。
越界,是一種對界限的破壞,這破壞是內(nèi)心生命力的投射。
就像是動物蛻皮,皮膚是一道界限,有保護作用,但當自我生長到一定程度,皮膚也就成了阻礙,必須打破這層封鎖,不斷掙脫舊的外殼,才能繼續(xù)壯大,擁有更強的自我。一次越界就像是一次充電,書中的辛克萊和書外的我們,都可以由此實現(xiàn)蛻變。
接受生命的混沌,從中尋找該走的路
該隱的印記是一種結(jié)合體,敢于打破界限的人,不僅能從我們熟悉的光明世界里走出,還意味著要走入一個我們不熟悉的黑暗世界,經(jīng)過這雙重洗禮的人,才能喚醒印記。
一次和朋友自駕游,車經(jīng)過一片山區(qū),當時正值冬天,窗外一片蕭瑟,沒什么好景致。朋友家的孩子坐在旁邊,卻顯得饒有興致,雙目炯炯地看著外面,臉幾乎要貼在窗戶上。
我好奇地問他在看什么,他用手一指:你看,隧道。
前面確實有隧道,但看起來和我們剛剛經(jīng)過的那些隧道沒什么差別,我問:你喜歡隧道?
孩子點點頭:經(jīng)過隧道時候是暗的,出了隧道是亮的,一會兒暗,一會兒亮,我們就走出好遠了。
黑白交替,交錯前行,這是人生的前進模式。
赫爾曼·黑塞在他的另一部著作《荒原狼》中寫過這么一段話:萬物之始并非是圣潔單純;萬事萬物,即使是那些表面看起來最簡單的東西,一旦造就,那它們就已經(jīng)有罪,就已經(jīng)是多重性格的,就已經(jīng)被拋進了骯臟的變異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無辜,通向本源。
這道出了一個我們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世界本就是混沌的,黑暗與光明永遠并存,都是天性的一部分,并且都可滋養(yǎng)我們,混沌比任何單純的光明或黑暗都有力量。
對于這一點,我個人深有體會。我曾經(jīng)患過兩年的抑郁癥,那段經(jīng)歷就像是車駛?cè)肓撕诎档乃淼,我置身在生命的陰影中?/p>
但正是在這陰影中,我才有機會向內(nèi)觀察自己,這種內(nèi)觀極其重要,我看到了真實的自我,接納了自身的陰影,也感受到了混沌的力量。那是一種復雜而強悍的力量,極具破壞力,也極具生命力。最終,混沌幫助我打破了內(nèi)心的界限,就像是河流彼此打通的河道,生命力噴薄而出,治愈了我的抑郁癥。這段經(jīng)歷讓我至今難忘,我跳入深潭,又安然返回,變得比以前更強大。
在《德米安:彷徨少年時》中,該隱就是一個混沌的存在,他身負罵名,但是又有著勇士的一面,他比一般人更加完整,也更懂得自己的使命。書中的德米安不斷告訴辛克萊,每個人都應(yīng)該供奉一個完整的世界,在供奉上帝的同時,也必須禮敬魔鬼。
為了充分說明這一點,作者還借用了阿布拉克薩斯,將該隱的使命進行了一次神話式的投射。阿布拉克薩斯是位特殊的神靈,光明的世界和黑暗的世界集于他一身,他于是成了超越眾神之神,成了上帝本身,也成了世界本身。
接受混沌,并非是推崇惡行,而是要擁抱陰影,擁抱真實的世界,敢于去相信人們質(zhì)疑的一切,也要敢于去質(zhì)疑人們相信的一切。
放眼整個世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任何能推動世界向前的力量,都是沒有任何屬性的,比如風、雨、空氣、山川土地,四節(jié)更替。它們或許會在某一刻呈現(xiàn)為魔鬼一樣的災(zāi)害,但也會在某一刻像神靈一樣拯救生命。在這種交替共存中,每個人都能擁有不斷擴大自我疆域的可能。
最后,借用書中的一句話作為結(jié)尾,希望所有人都能喚醒自己的印記:我們唯一的義務(wù)和命運,就是活成我們自己,忠于大自然埋藏在我們之內(nèi)的種子,并將它活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找到了各自的未來。
赫爾曼·黑塞,詩人,作家,20世紀德語文壇不可磨滅的名字。1877年,黑塞出生于德國小城卡爾夫,自幼熱愛文學,7歲開始寫詩。1904年,他出版了成名作《彼得·卡門青》,之后,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局勢,他不斷做出思考,飽蘸時代的筆墨,先后寫出了《德米安:彷徨少年時》《荒原狼》《東方之旅》等經(jīng)典作品。1946年,黑塞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62年,他在瑞士盧加諾的湖邊小鎮(zhèn)蒙塔紐拉與世長辭。
主編簡介:
武志紅,資深心理咨詢師、暢銷書作家。1992年考入北京大學心理學系,師從國內(nèi)著名的心理治療學家錢銘怡教授,2001年獲得臨床心理學專業(yè)碩士學位。2009年成立武志紅心理咨詢中心。
曾主持《廣州日報》的健康·心理專欄,致力于用心理學去理解中國式的個人、家庭與社會的種種經(jīng)典現(xiàn)象。
著有《為何家會傷人》《身體知道答案》等系列作品,總銷量超百萬冊。
微信@武志紅(wzhxlx),微博@武志紅。
譯者簡介:
任兵,畢業(yè)于德國圖賓根大學,日耳曼語言學碩士,中德文法對比研究方向,長期致力于德漢翻譯的理論和實踐。譯有《我與你》《性學三論》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