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對于中國社會發(fā)展來說,那真是一個新舊更替得最劇烈的階段。表面上看,生活似乎是平靜無奇的,我在《鐘鼓樓》里也力圖傳達出一種悠然舒緩的生活節(jié)奏,但許許多多重大的變革,正在生活的表層下洶涌匯聚著,首先所反應出來的,便是各種不同人物的心理變化,以及人們之間的心理沖突。所以我選取了1982年的一天來加以表現(xiàn)。
——劉心武
《鐘鼓樓》顯示了劉心武在小說藝術(shù)觀念上的更新或某種新的傾向的出現(xiàn)。即在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前提下,作家力圖站在歷史哲學的高度,從對現(xiàn)實表象的描繪,深入到對現(xiàn)實深層結(jié)構(gòu)的揭示,藝術(shù)地再現(xiàn)其復雜的真相,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感情變化的根由,使人們在曲盡人情世態(tài)的描繪中,深刻地認識生活內(nèi)在的規(guī)律,領(lǐng)略人生的真諦,反思我們民族性格和心理的形成。這樣的作品,也許一下子難以概括它的主題,無法簡單地區(qū)分出正、反人物,然而卻像面對豐富多彩的生活本身那樣,只覺得其厚實、深邃,令人產(chǎn)生許多思考和聯(lián)想。
并非開頭( 從100年前,到1982年12月12日)/1
0.這一段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讀。不過讀讀也無妨。
章 卯(晨5時—7時)/8
1.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操心的是誰?
2.地安門大街上,來了一位給婚事幫廚的人。他為什么不要茶壺?
3.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迎親。
4.一位局長住在北房。他家沒有自用廁所。
5.一個女大學生的單相思。那小伙子確實可愛。
第二章 辰 (上午7時—9時)/43
6.一位令人厭煩的熱心人。
7.婆媳之間的矛盾,難道真是永恒的嗎?幫廚的倒勾起了一樁心事。
8.不但當了喇嘛可以結(jié)婚,結(jié)了婚的人也可以去當喇嘛。
9.京劇女演員只好從迎親行列中退出。
10.一位修鞋師傅。他希望有個什么樣的兒媳婦?
第三章 巳(上午9時—11時)/86
11.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12.一位農(nóng)村姑娘帶著厚禮走來。
13.婚宴上來了一位不尋常的食客。你知道當年北京的“丐幫”嗎?
14.新娘子終于被迎到了新房中。有的售貨員為什么故意冷落顧客?
第四章 午(中午11時—1時)/131
15.北京人這樣結(jié)婚。
16.一位不愛搭理人的技術(shù)情報站站長。
17.局長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發(fā)信。
18.農(nóng)村姑娘和城里姑娘為什么談不攏?
第五章 未(下午1時—3時)/172
19.本書的一個大主角——四合院。
20.一位女士的羅曼史。她為什么向一位郵迷要走了一枚“小型張”?
21.不需要排演《 鑄鐘記 》,而需要立即干點別的……
22.一位編輯遇上了一個文學青年。
23.一個小流氓朝鐘鼓樓下走來。兇多吉少。
24.婚宴上也會有驚險場面。信不信由你。
25.行政處處長對別人的告發(fā)啞然失笑。
第六章 申(下午3時—5時)/271
26.鐘鼓樓下的“老人俱樂部”。
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書中的一個角色。
28.新郎的哥哥終于露面。關(guān)于“裝車”和“卸車”。院內(nèi)的“水管風波”。
29.老編輯被一位“文壇新人”氣得發(fā)抖。
30.以往一帆風順的人也終于遇上了頂頭風。
不是結(jié)尾 申酉之交(下午5時整)/335
0.怎樣認識時間?它是一個圓圈?一支飛箭?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一只骰子?一架不斷加速的宇宙飛船?它真的可以卷折、彎曲?……時間流逝著,而鐘鼓樓將永存。
章
卯(晨5時—7時)
1.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
操心的是誰?
薛大娘洗漱完,用發(fā)散著香胰子氣味的手,鄭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歷,于是,那個讓她又盼又怕、又喜又憂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頁紅日歷上,赫然宣布了出來:
對于薛大娘來說,一日二十四小時的記時法,新的一日從午夜零點開始的概念,雖說經(jīng)過這些年子女們談話的熏陶,也算懂得,但從心理習慣上來說,她還是把天光透進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兒子薛紀躍辦喜事。
薛大娘在那頁被朦朧的天光照亮的日歷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同北京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薛大娘現(xiàn)在絕不是一個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歸根結(jié)底都是瞎掰,遇上聽人講述哪里有個老太太信神信鬼鬧出亂子,她還會真誠地拍著大腿笑著說幾句嘲諷的話;但她又同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內(nèi)心還揣著個求吉利的想法。現(xiàn)在北京并沒有人擺攤算卦,辦喜事也沒有什么人再那么講究生辰八字,偶爾聽說外地農(nóng)村里竟然還有因為算生辰八字釀成兒女悲劇的事,薛大娘一類的人也會跟著嘆息。但在選擇什么日子辦喜事這樣的問題上,北京城時下卻確鑿存在著一定的講究。是誰倡導的?誰傳播的?你捋不清。不僅像薛大娘這樣的老市民,就是薛紀躍這樣的新市民,也都頗為重視這個講究。什么講究呢?就是得選個陰歷、陽歷月、日都是雙數(shù)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原始不過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單數(shù)會生出不吉利的喪偶的后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比較輕易地滌蕩繁縟的迷信習俗,卻很難消除存在于人們內(nèi)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薛大娘在副食店賣過二十多年的菜,頭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夠流暢地閱讀日歷的程度。在那張紅色的日歷面前,她把那些偶數(shù)讀了幾遍,心中漾出一種安適感。只是日歷下面的小注略讓她不快,不僅有個“十一”的數(shù)字瞧去刺眼,所預告的“冬至”這個節(jié)氣似乎也不那么喜興。不過,這幾絲不快,很快也便被日歷上所籠罩的紅色驅(qū)散了。
薛大娘離開日歷,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紀躍,本想過去把他喚醒,臨到挪動腳步又生出了憐惜之情。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今兒個指不定得把他累成個什么樣兒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里很靜,沒有人影。按過去以十二地支劃分一晝夜的計算法,那正當卯時①。薛家住著這個四合院里院的兩間西房。雖說他們早已接出去了一間廚房,但今天要辦喜事,廚房支派不開,所以昨天便搭好一個用汽車苫布構(gòu)成的棚子,好讓今天來幫忙的大師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進去一看,并沒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剎海后海邊遛彎兒、打八卦拳去了。難道今天這個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點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檢查著備好的各種原料和半成品——洗凈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蘿卜,裹上雞蛋面粉炸過一道的小黃花魚,發(fā)了一夜的木耳、黃花和筍干……請到的大師傅據(jù)說曾在同和居掌過紅案,他今天弄出來的“四四到底”( 16個菜 ),肯定誰也挑不出碴兒來!
薛大娘心神不定。幫忙的大師傅沒到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天剛冒亮兒,人家興許住得挺遠,總得過一陣兒;可大兒媳婦昭英怎么還不露面?半年前大兒子薛紀徽和兒媳婦孟昭英還跟薛大娘他們住一塊。那時候,兩間屋子,薛大娘老兩口和小兒子薛紀躍住一間,薛紀徽和孟昭英帶著女兒小蓮蓬住另一間。薛紀徽是開130卡車的司機,孟昭英是同一單位的出納,他們打結(jié)婚那天起就跟單位要房子,總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間——住那間的技術(shù)員搬入了新居民區(qū)的單元樓,這間便倒給了他們。他們搬了出去,這才騰出了給弟弟薛紀躍成家的居室。北京城里就是這個形勢,一個蘿卜一個坑。薛紀徽兩口子搬得并不算遠,就在恭儉胡同那邊住,離這兒不過兩站來地。說好讓他們一早就來幫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見著越來越亮了,卻還不見影兒。薛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這是她的一種心理習慣。兩口子帶著孫女來了,兒子叫沒叫爹媽她不計較,媳婦要是忘了叫,或者叫遲慢了、聲音聽去不順不甜了,薛大娘便會老大的不痛快;一般來說她倒并不發(fā)作,但面對著媳婦時,她卻肯定不會現(xiàn)出哪怕是一絲笑紋。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門邁步,心里直嘀咕:這個昭英,小叔子辦喜事,在你心里頭就那么沒分量嗎?還等著你去女家迎親呢,你就不能早點兒來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間的垂花門,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個俊俏的小伙子,今年22歲,比薛紀躍小3歲。他家住在一進門右首小偏院中,父親荀興旺原是東郊一家大工廠的老工人,頭年退休后辦了個個體戶執(zhí)照,在后門橋那里擺攤給人修鞋。說起來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這荀磊完全不像他父母那樣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長得細皮白肉苗條秀氣。長相好倒還不算什么,他上小學起就肯好好念書,中學畢業(yè)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門直接招去,送到國外培訓,今年夏天回來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門當翻譯,據(jù)說,將來還有機會出國工作呢!
這時候荀磊手里提著兩個剪貼得十分精美的黃底子的大紅囍字,滿臉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說:“大娘,您過過目,要合適,我這就貼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為心里頭堆滿了事兒,倒把這個節(jié)目忽略掉了。院門口昨晚上就由薛師傅貼上了一對紅囍字,不過剛貼上,就被才下班回來的荀磊偏著頭評論說:“這字剪得不勻稱,襯底也不好看。今天晚上我?guī)湍銈兞碜鲆粚,明天早上先給你們看看,要覺著好,我就幫你們換上!边@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對。
薛大娘仔細地瞧了瞧荀磊高舉起的囍字,確實是好,筆道勻?qū)、黃紅輝映不說,光那邊框里的喜鵲鬧梅圖案,就難為他怎么剪得出來!
“喲,好!真好!夠多喜興!”薛大娘拊著掌贊道,“小磊子,你可真是個人精!”
“那我就弄糨糊給貼去啦!”荀磊高高興興地扭身回屋取糨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門,心情大暢。
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條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門口,可以看見鐘樓和鼓樓的剪影,從淺綠色的絲綢般的天光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那鐘樓甍脊西端的獸頭,1976年地震時震落了,只剩下東端的獸頭,還在天光中翹著上彎的鐵須;那鼓樓木構(gòu)樓殿的支柱,有一根明顯地顯露出來,給本來過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點輕盈靈動的韻味。
薛大娘抬頭仰望著這融入她的生活、她的靈魂的鐘鼓樓。鐘鼓樓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視著她住的那條古老的胡同、陳舊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鐘里,歷史和命運就那么無言地、似乎是無動于衷地對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進口處。為什么昭英還不來?
2.地安門大街上,來了一位給婚事
幫廚的人。他為什么不要茶壺?
地安門的十字路口,顯得過分寬闊。那是因為當年有座龐大的地安門,50年代初將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這樣。不知道為什么,30年來,人們始終沒有在那寬闊的街心,開辟一個轉(zhuǎn)盤式的大花壇。人們凈忙著干別的了,F(xiàn)在也還是這樣,天還沒有大亮,這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當然不是那種公園或商場式的熱鬧,而是一種缺乏色彩的、嚴肅的熱鬧——人們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公共汽車、電車里擠得滿滿當當。車站上既有循規(guī)蹈矩排隊候車的人,也有無視公德、幾乎站到快車道上、打算車到便往上跳的小伙子們。而構(gòu)成總體氣氛的關(guān)鍵,還是那些騎自行車的人。多數(shù)騎自行車的人只是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但總有少數(shù)屁股不怎么沾車座的小伙子,蛇形地快速穿過每一個能利用的車隙,驚心動魄地飛馳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