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學識


比較之下，左宗棠完全不同：四十八歲前，左宗棠因乘太平天國運動時勢而起，屬“時勢造就的英雄”；四十八歲到七十三歲，左宗棠主動謀國，事實上□身成了“造就時勢的英雄”。


雖然歷史從來不容假設，但我們可以依照邏輯做出合情合理的推斷：中國如果從咸豐三年（1853年）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沒有李鴻章，他所承擔的職事，一定有能力大致相當?shù)娜颂娲�；中國如果從咸豐二年（185□年）到光緒十一年（1885年）沒有左宗棠，他所選擇的事業(yè)將不見于歷史，因為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


但左宗棠同樣存在自己的問題，這在他崛起的起點上已經(jīng)決定。作為草野民間成長出來的獨立士人，他獨有的“清氣”與個人素質中的“明澈”，讓他的家國事業(yè)理想能夠取得□□□□的大成功，卻很難有第二個人能夠跟進與延續(xù)。因為，能有他那樣的天資稟賦，又同時遭逢崛起機遇的人，萬中無一。


左宗棠四十歲前潛居民間，結識了不少奇人異士，加之他本人童年時性格孤異，導致他日后所賞識或提攜的人才中，辦事能力超強是共同的，但個性大都失之偏狹。這也是他用人的一個瓶頸。


以史實輔證，他所賞識的甘肅文人吳可讀，是一個為了讓慈禧還政光緒而不惜“尸諫”的人，吳氏其人，讓人多少感覺失之迂腐；左宗棠在甘肅貢院四千考生中發(fā)掘、栽培的解元安維峻，其人霹靂正義，時人議論失之剛烈。


因此，雖然左宗棠與李鴻章在生時栽培、提攜起來的各地督撫級官員同為十二人，但在影響身后人才，尤其是改善官場生態(tài)環(huán)境方面，與曾國藩比較，左宗棠與李鴻章一樣，都存在程度上的不足。因為左宗棠門生政治才干普遍短缺，他們?yōu)楣偾逭�廉明，卻不懂得把握國家權力，李鴻章的門生袁世凱便乘勢而上，袁世凱秀才出身，其功利實用之心，比老師李鴻章有過之而無不及。李鴻章去世當天，清廷即發(fā)布任命書，袁世凱出任代理直隸總督，兼充北洋大臣。此后，宣統(tǒng)皇帝退位這樣的國家大事，也由袁世凱一手操持了。


左宗棠在培養(yǎng)人才方面政治運籌能力存在程度不足，時人已有議論。光緒五年（1879 年），張佩綸與張之洞一次聊天后，在《澗于日記》中以陶澍身后影響為例，專門論及晚清人才，其中有兩段評述，值得今人參照。


其一：


道光以來人才，當以陶文毅為□□。其源約分三派：講求吏事，考訂掌故，得之在上者則賀耦耕，在下則魏默深諸子，而曾文正總其成；綜核名實，堅卓不回，得之者林文忠、蔣礪堂相國，而琦善竊其緒以自矜；以天下為己任，包羅萬象，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直湊單微。而陶（澍）黃河之昆侖、大江之岷也。


其二：


（左宗棠）雖大功告成，而計才太刻，相度不宏，絕無傳衍衣缽者。


放進中國大歷史中對比觀照，左宗棠主要事功在軍政，在用官、治民方面，他雖然也取得諸多成功，但跟歷史上的改革家王安石、張居正作為類似，一代而終。


今天去探求左宗棠改□后世學問、陶冶風俗人情，其□見現(xiàn)實功效的地方，在于他開啟了中國近代理工技術“實學”風氣之先。左宗棠為官理政后，將中國傳統(tǒng)“實學”與西方的科學技術結合起來交替運用，為中國從傳統(tǒng)農耕文明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過渡，奠定了□□塊基石。無論是他同治五年（1866年）在閩浙總督任上創(chuàng)立福州船政□，還是其后督辦陜甘軍務期間創(chuàng)辦蘭州制造


□、甘肅織呢總□，均起到開風氣之先的作用，而甘肅織呢總□作為中國□□□□輕工業(yè)企業(yè)，試圖通過工業(yè)化來解決民生困境的方向，事實上成為此后中國工業(yè)發(fā)展方向的參照，歷史意義更為深遠。


同時，左宗棠將英國的公園□□個引進到甘肅，在蘭州總督府邊創(chuàng)建“節(jié)園”。其現(xiàn)代理念與民生意義，到今天依然沒有過時。


左宗棠去世二十年后，八股取士取消。他當年所□□理工技術知識，成為所有新式學堂傳授的主課。對三千年來一直缺乏科學知識與科學精神的中國人，左宗棠無疑抓準了晚清大□□的歷史走向，在知識與技術的層面，無意中起到了先知與拓荒者的作用。


比較去看李鴻章，在中國由農耕文明向工業(yè)文明艱難轉型的三千年未有之大□□的時代里，李鴻章通過“洋槍隊”將西方現(xiàn)代武器裝備的軍隊學來，用于改造大刀長矛的舊式軍隊，對促進中國傳統(tǒng)軍隊全面向現(xiàn)代化軍隊轉型，起到了先驅作用。他在洋務運動中不限于軍事工業(yè)，諸如鐵路、電報、礦務、銀行、股票，全面引進，為農耕中國向工業(yè)中國邁進，打下了扎實的基礎，作為詞工文臣出身的官員，他能夠突破自身固有的□限，準確把握“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方向，在器物與社會的層面，無疑也起到了引領與推進的作用。


左、李相似的性格特點，均才高氣大、目標遠大。對于這點，《清史稿》作者趙爾巽曾有過寫實的評述：


李鴻章“惟才氣自喜，好以利祿驅眾，志節(jié)之士多不樂為用，緩急莫恃”。、


左宗棠少年時代“喜為壯語驚眾，名在公卿間。嘗以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中年以后“鋒穎凜凜向敵矣，士論以此益附之，然好自矜伐”。


就個人特質而言，兩人不同之處在于：


李鴻章生平自負于才氣，將自己看得高人一頭，對部下習慣以金錢、官爵之類利益刺激加以籠絡，事實上并沒有真正得到他們的心。因此，那些自持風骨、自重操守的人才，均不樂意附從他，替他出力辦事。


左宗棠同樣自負于才氣，少年時代曾被人看作“狂生”；待中年出山辦事后，他的才氣轉化成進取的銳氣，剛毅過人，身先垂范，部屬對他都發(fā)自內心地敬佩，自愿鞍前馬后跟從他，效死疆場，建功立業(yè)。待左宗棠位高權重、聲名顯赫之后，也免不了顧盼自雄，以“天下□□”自居，雖然“惕勵”如他，內心仍能保持足夠的清醒與克制，但多少給后世留下一些話資。


通過比較左、李這點，大約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少年自負式的意氣，是成大事者需要具備的一種強烈自信的資質。畢竟，成年后事業(yè)道路無論順逆，事實上都充滿了坎坷，遍布著荊棘。少年意氣是一個人建功立業(yè)的朦朧初心，是出人頭地的原始動力，它可以支撐著人在事業(yè)的道路上不畏艱巨、義無反顧。


在個體修養(yǎng)氣質上，左、李□根本的不同，可以借梁啟超評價李鴻章的一句話做參照：“李鴻章有才氣而無學識之人也，有閱歷而無血性之人也。”


以才氣、學識、閱歷、血性為標尺度量，李鴻章缺少學識、血性；左宗棠四點同時備于一身，每一點都達到相當?shù)某潭龋�確如他早年的自勵聯(lián)：“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左宗棠童年與少年階段接受“忠、孝、廉、節(jié)”的文化浸染，這一文化對人核心的影響，在保養(yǎng)了人天性中的羞惡之心。


孟子說：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每個人良知中的大義情懷、正義品格，不來自別處，正來源于天性中的羞惡之心。即是說，羞惡之心是激發(fā)個人血性的源泉。


性格剛直、大義行世的左宗棠，稱得上是三千年來湖南□具血性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二十一歲會試時作詩關切□□安危，二十四歲時題寫“身無半畝，心憂天下”，便是內心血性激蕩的結果。他四十歲出山，以民間人士身份毅然擔當湖南一省安危，六十三歲時不畏艱巨率師收復□□，直至抬棺出征，也是血性激勵下的大義表現(xiàn)。


回看本書開頭，就才氣而論，李鴻章二十歲那年表現(xiàn)的詩文才氣，已經(jīng)高出左宗棠。他的辦事才氣，在合作剿捻時也表現(xiàn)得至少不輸于左宗棠。李鴻章獨立領軍雖然比左宗棠晚出兩年，但他的軍事閱歷也幾乎可以跟左宗棠比肩，他悠游官場、周旋洋場的閱歷，似乎比左宗棠更為豐富。尤其是，左宗棠晉升東閣大學士一年之后，李鴻章順利晉升文華殿大學士，兩人同處在內閣宰相的顯赫位置上，李鴻章在□高權力中樞內長袖善舞的能力，也似乎要比左宗棠勝出一籌。


但令人驚異的是，跟左宗棠創(chuàng)始中國近代海軍、收復□□、護衛(wèi)臺灣、開創(chuàng)“□□□□家機器國貨工廠”等無數(shù)功勛卓著的事功標簽不同，李鴻章身后，很難找出一個明確的代表性功業(yè)來代表自己。即使拋開他簽訂的三十多個□□辱國的條約不看，李鴻章也幾乎很難找出令后世口口流傳的功業(yè)以供傳頌。李鴻章身后形象如此駁雜，他的個性特征同樣令人難以概括。   比較去看，左宗棠的性格特征十分鮮明，時人概括為“剛直”，他自認為是“忠介”。


本書中以“機靈”稱謂李鴻章，只是他性格中的一面。曾國藩當年稱他“性情高傲，心高氣盛，急躁、傲慢”，說的也都符合后世觀感。


李鴻章擅長政治手腕，畢生不乏政治投機，卻很難說他“圓滑”，因為關鍵時刻他能擔事；李鴻章以“□□法”辦外交，以“縱橫術”應對列強，勞心勞生，疲于奔忙，卻又很難稱得上是卓越的外交家。民間有一種戲稱，說他是卓越的“斡旋家”，姑妄言之。


站在心理學的角度說，一個人的性格、學識與他的行事作為，往往具備邏輯一致的貫通性。也就是說，我們知道一個人是怎樣的性格，具備怎樣的學識，基本就可以判斷他會做什么事。至于事功大小，全憑個人才氣高低。


□□之所以為□□，在于他性格、學識、行為全部貫通，三者配合天衣無縫，且將之發(fā)揮到一個相當?shù)母叨�，有時甚至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


君主能達到這個境界，是一代圣主；重臣能達到這個高度，是一代名臣。


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固然是因為才氣有所缺乏，但□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性格、學識、行為混雜，內部邏輯彼此沖撞，自我損耗掉了。


以李鴻章“八千里外覓封侯”的浩蕩才氣，“性情高傲，心高氣盛”的性格，以理學“誠”字立身的學識，卻有著“□□法”“縱橫術”的作為，其內部不但邏輯混亂，而且劇烈沖突，有如一架正翱翔萬里的飛機，一邊油門加到□大，一邊剎車踩到底，在高空翻滾跌宕。


這時再回看前面說的“曾國藩拼命做學問，左宗棠拼命辦事，李鴻章拼命做官”，左、李各自得失，我們或許又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血性于人雖然有強弱之分，但對每個人而言都不可缺失，因為有血性的人才有信念，甚至信仰。信念與信仰一以貫之，有如綱舉目張，可以讓人自我理順性格、學識、行為三者的關系，而不至于邏輯混亂，自我沖突。


作為身處三千年未有之大□□的重臣、名臣，缺學識又少血性，這大概正是李鴻章身后受世人詬病的修養(yǎng)氣質方面的根源，也是他進入中年后一度由重臣滑向權臣的個人素質方面的原因。前述李鴻章個人的諸多問題，大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答案。


我們此時回頭再對照看本書開頭，導致這些差異的原因，在兩人求學與立志的起點階段，事實上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后來的方向。


同為晚清官員，衡量左、李官品、官德，□重要的一條標準，是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