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愛華心生恐懼，但他人并不清楚。
是她熟悉的恐懼，存在過，存在著，已經(jīng)蒼老了……整整35年，她曾經(jīng)把這恐懼掩藏在更幽深、更隱秘的地方，混淆在內(nèi)心深處�？謶�，卻在接到陌生電話的那一瞬間進(jìn)發(fā)，沒有尺寸，沒有形狀，是悄無聲息的恐懼……
眼前是鐵餅街的街道，有些房門敞開著，有些房門關(guān)閉著，從東南方大良山竄出的寒風(fēng)，掠過文水河，裹挾著枯樹的焦躁和河水的躁動，一種不受任何阻擋的暴烈情緒，徑自在街道上喧囂。路邊丟棄的廢紙、廢塑料袋借著風(fēng)力一次次沖向半空，而寒氣像一條蜿蜒的繩索，從腳底攀緣，一道道纏裹著任愛華。
陌生號碼通話內(nèi)容很短，他說：“我忍不住打了這個電話�！比螑廴A的手指僵冷，仍抓緊話筒中的余音追問：“你是誰？你說你是誰？”
“我仍然相信你不是個撒謊的孩子，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沒有點明意圖，沒有說明突然來電是出于善意、歹意，還是悔意。仍然稱她是個孩子！仍然是那句霸道、罪惡的原話，低沉的、沙啞的、穿透力強的腔調(diào)，沒有銷聲匿跡，沒有萎靡，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35年前留給她的困窘一同，成了一枚生命中的烙印，而由此衍生的屈辱與恐懼同樣存在著。
一枚沒有年輕過也沒有蒼老過，可以活著也可以死去的烙�。�
對方掛斷電話，通話時長16秒。一種無法平息的情緒卻并未戛然而止，任愛華手指顫抖著回?fù)埽�她想要抓住他、回�(fù)羲�，以利刃般的鋒利、瞬間的冰冷與火熱的交鋒干凈利落地斬斷他！
電話那頭有人接聽了，但換了一副腔調(diào)，拖沓而平和，輕飄飄地說：“找誰��？這里是公用電話�！薄皠偛糯螂娫挼氖钦l？抓住他！別讓他走！”任愛華顫聲喊道�！啊酢酢醢��！迸镜囊宦�，電話掛斷了。寒風(fēng)打著旋，繞過任愛華，將街面上的一張廢紙帶到半空中。任愛華站在空蕩蕩的鐵餅街上，雙手摟緊了雙肩，慢慢地蹲下，身體顫抖著越縮越緊，仿佛抵御和躲避著危險及不可預(yù)測的未來。
任記鐵匠鋪在50米開外，隔著一段有歷史的青石板路面，石板之間的淤泥布滿了不屈的青苔。鐵匠鋪的門外是個簡易的柜臺，兩張條凳肩負(fù)一塊邊角凹凸不平的木板，木板上擺滿打制的鐵制成品，菜刀、剪刀、石釬……還有一些流動的歲月。
鋪子里，伺連鋼正在砂輪機(jī)邊打磨著，一件成品刀具通身已呈現(xiàn)出人們常見的鋒芒，砂輪機(jī)調(diào)至□小的擋速，以便挫敗細(xì)微的鈍痕。任愛華跨進(jìn)門檻時，身影遮擋住門外的光線。何連鋼關(guān)閉砂輪機(jī)，端詳了一番手中的刀具，然后，抬眼望向站在門邊的任愛華，見她臉色蒼白，身體微微打戰(zhàn)，手上拎著的保溫飯盒直晃蕩。“你怎么了？太冷了吧？”何連鋼撂下打磨的刀具，接過飯盒，他的手掌掠過任愛華指尖，感到驚人的涼，“手怎么這么涼？快到爐邊來，爐膛里還有余火�！彼�拽起任愛華的手貼在嘴上哈了一口熱氣。
背靠爐壁，坐在小板凳上，任愛華雙手抱緊了雙肩，仍然抖抖著。“你怎么了？”何連鋼又問�！皼]什么，就是很冷！”任愛華垂著眼，牙齒打著戰(zhàn)，擠出幾個字�！跋麓文悴灰�給我送飯了。”何連鋼說著取下掛在鐵釘掛鉤上的外套，披在任愛華身上。煙熏累累的墻壁上，其余的掛鉤上掛滿了工具，鐵鉗子、鐵錘……由小到大，像是一排隨時應(yīng)征的士兵。
“我不送飯，你凈糊弄自己。”任愛華說著拎起掛鉤上的一把小鐵錘，走到鐵砧旁，對著鐵砧用力一擊，鐵砧發(fā)出一道有沖擊力的脆響，帶有余音。接著，任愛華像是鼓足了勁兒和一種隱秘而冷酷的對手較量，鐵錘愈來愈密集地落在鐵砧上，鐵與鐵的擊打聲，擁有硬碰硬的從容，鐵錘落在鐵砧上彈起的瞬間，有些挫敗明顯被擊落了。漸漸地，任愛華的臉上有了紅暈。“你這是千嗎？像和誰較勁似的�！焙芜B鋼的話音被起伏的擊打聲淹沒了。
洗凈了手，伺連鋼打開保溫飯盒，飯盒里的香氣和熱氣不畏寒冷似的裊裊升起。何連鋼在擺滿“鐵畫”的案臺上開辟了一塊空地，鋪開一塊軟玻，將紅燒肉、香菇青菜、雞蛋羹、白米飯一一放在上面。案臺上幾幅“鐵畫”相互倚靠著，畫面內(nèi)容有的是山水，有的是人物、花鳥，還有一些是無法辨清的圖案。這些獨特的作品屬于任愛華，沒有被外人品讀，沒有人傾聽她的解讀，這些“鐵畫”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像是她對鐵的一種剖析。她在這里把她挑選出的鐵，在紅爐中冶煉，有時鍛，有時鉆，有時焊，有時銼，而堅硬的鐵的柔韌和延展經(jīng)過她的手?jǐn)U展開來，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F(xiàn)在，她以鐵錘敲打鐵砧，一言不發(fā)，圓圓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她不是鐵的信徒，但她傾心傾聽鐵與鐵的碎語。
靠近任愛華待過的位置，有爐火的余溫和任愛華遺留的體溫。何連鋼看了一眼任愛華。“今天的伙食太浪費了，又有肉又有雞蛋，下次午飯弄簡單點！”他大聲說，“現(xiàn)在沒活，我不出力氣，不用吃得這么好�！薄吧眢w是自己的，不是力氣的！”任愛華說著，手用力一錘。他們的對話夾雜著擊打聲，幾種聲音交加并不令人感到聒噪和困窘，而是充滿了帶有彈性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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