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爐》是賈平凹迄今為止篇幅OO的小說,逾60萬字,寫盡了300多支筆。賈平凹在后記中說:“我感激著那三百多支簽名筆,它們的血是黑水,流盡了,靜靜地死去在那個大筐里。”
小說寫了一個自古以來燒瓷器的古爐村,從1965年冬到1967年春之間的故事。古爐村山水清明、六畜興旺,也十分貧窮閉塞。原本寧靜的古爐村,竟迅速醞釀出一場浩浩蕩蕩的集體運動,村民們相互依賴又相互攻訐,因為一些小仇小恨而使強用狠。在短短的一年多里,整個村子仿佛變成了人性的修羅場。
賈平凹,一九五二年出生于陜西丹鳳縣棣花鎮(zhèn),一九七四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一九七五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為OOOO代表、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延河》《美文》雜志主編。出版作品有《賈平凹文集》二十四卷,代表作有《廢都》《秦腔》《古爐》《高興》《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長篇小說十六部,中短篇小說《黑氏》《OO地》《五魁》及散文《丑石》《商州三錄》《天氣》等。作品曾獲得OOO文學(xué)獎五次,即茅盾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OO短篇小說獎、全國OO中篇小說獎、全國OO散文(集)獎。另獲施耐庵文學(xué)獎、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冰心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老舍文學(xué)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等五十余次。并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xué)獎”、法國“費米娜文學(xué)獎”、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法蘭西文學(xué)藝術(shù)騎士勛章。作品被翻譯出版英、法、德、俄、日、韓、越文等三十余種。被改編電影、電視、話劇、戲劇二十余種。
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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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蓋要去墻上聞氣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貨呀!婆說她嫁到古爐村的時候,家里裝豆油的就一直是這瓶子,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窯場一百年來都再燒不出來了。狗尿苔是放穩(wěn)了方幾的,在方幾上又放著個小板凳,才剛剛爬上柜蓋,墻上的木橛咔嚓就斷了,眼看著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門檻上梳頭,她的頭發(fā)還厚實,但全白了,梳一會就要從梳子上取下一些脫發(fā),繞一繞,塞到門框邊的墻縫里。墻縫里已經(jīng)塞有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的頭發(fā)窩子,等著自行車上架著貨筐的來聲在村口的石獅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著去換離鍋糖了。哐啷一響,婆問:咋啦?狗尿苔說:油瓶掉啦。婆頭上還別著梳子跑進(jìn)來,順手拿門后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見地上的一攤油,忙用勺子往碟子里拾,拾不凈,拿手指頭蘸,蘸上一點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刮得不能再刮了,油指頭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頭舔了。婆說:碎爺呀,就這點油了,你給我打碎了?狗尿苔說:我去聞氣味,它就掉下來了。婆說:聞啥氣味,哪兒有啥氣聞?!狗尿苔說:有氣味,我聞到著一種氣味。
已經(jīng)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總是聞到一種氣味。這是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味,怪怪的,突然地飄來,有些像樟腦的,桃子腐敗了的,鞋的,醋的,還有些像六六六藥粉的,呃,就那么混合著,說不清的味。這些氣味是從哪兒來的,他到處尋找,但一直尋不著。
婆說:你是不是鼻子爛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來,鼻腔里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說:我就是聞著有氣味,我以為它是從墻上來的。婆看了看中堂墻,墻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柜子上方貼著OOO的像,而旁邊就是掛油瓶的木橛,木橛齊根斷了。婆愣了一下,卻說:聞氣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說:我沒撞,它自己掉的。婆說:你還犟,犟,你給我犟?!笤帚又打起來。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孫倆在腳地轉(zhuǎn)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護(hù),笤帚就打在手上。貓鉆在桌腿下,說:啊疼,啊疼?狗尿苔把貓?zhí)吡艘荒_,沒喊疼。婆說:打你你還不跑?!狗尿苔這才往門外跑。婆還攆著打,其實她已經(jīng)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后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著院門框子響。
那一日沒再下雪,也沒風(fēng),幾天前的落雪全掃到了巷道兩邊的排水溝里,雪和泥攪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響,并不濕鞋。但院墻的瓦槽沿上掛滿了冰錐,時不時有掉下來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著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樹就劇烈地?fù)u晃了。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樹,他以為是他的身子搖晃才覺得樹在搖晃,但剎住了腳步,杜仲樹還在搖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響。
樹下圪蹴著一堆人,有田芽,有長寬,有禿子金,還有灶火和跟后。熱得能褪一層皮的夏天過去了,冬天卻是這般的冷,石頭都凍成了糟糕,他們是擔(dān)尿水給生產(chǎn)隊攪和了一堆糞后就全歇下了,歇下來用嘴哈著手。太陽雖然還在天上,卻是一點屁紅的顏色,嘴里哈出的熱還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白氣,每個嘴都哈了,白氣就騰騰起來,人像揭開了鍋蓋的一甑耙苞谷面饃饃,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撲沓下來的幾疙瘩牛屎。
護(hù)院的老婆和行運在山門前吵架,可能是行運在幾個月前借過了護(hù)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錢,行運說他不久就還給了,護(hù)院他老婆說根本沒有還,兩個人就吵呀吵,已經(jīng)半天了,吵得沒結(jié)果。樹下的人沒有去勸架,其實是不知道該怎么去勸。總算巷道里誰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喲,喲喲,喲——!本來要喊的是老順家的狗,那是OOO威風(fēng)的狗,而別的小的丑的狗都聳著耳朵跑動,說著:來了!來了!狗的話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轟響,行運和護(hù)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聲。老順家的狗踏著步子出來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著一張被子,在三岔巷頭揚起頭,只喊一聲:汪——!拖音特別長,所有的狗就閉嘴,夾起尾巴避讓了。
村子里突然間沒有了響動,樹下的人一時倒覺得無聊,吃煙的吃煙,打盹的打盹,要么解開了懷在棉襖里子里捏虱子。禿子金靠在杜仲樹上蹭脊背,先是看著前邊巷中一家灶房屋頂?shù)拇稛,煙是藍(lán)色的端端往上長,后來就歪了,軟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點昏昏欲睡了,當(dāng)嘰里哇啦地跑過來了狗尿苔,立馬快活起來,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畢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從來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種蘑菇,有著毒,吃不成,也只有指頭蛋那么大,而且還是狗尿過的地方才生長。狗尿苔知道自己個頭小,村里人在作踐他,起先誰要這么叫他他就恨誰,可后來村里人都這么叫,他也就認(rèn)了。
禿子金說:狗尿苔,你婆又給你熟皮了?
狗尿苔睜著半個眼睛看禿子金,他不喜歡禿子金,說:禿子!
禿子金是個真禿子,頭上沒有一根毛,禿子金說:你說啥?!
狗尿苔說:禿子——金叔!
禿子金不僅是禿頭,娶過半香后常喊著腰疼,不知從哪兒聽說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過杜仲樹皮做膏藥。狗尿苔是罵過他,他不敢再割樹皮了,卻一有空就來蹭脊背。禿子金見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發(fā)使勁地蹭杜仲樹。狗尿苔似乎覺得半空中不是什么都沒有,是堅硬的墻,把杜仲樹磨得疼。他走過去把禿子金往旁邊推。
狗尿苔說:你不要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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