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達雜誌》影印版前言

徐家寧

避開人潮洶湧的外灘，沿著南蘇州路向西，在新天安堂的背後有一條不長的街道與外灘平行，路西側(cè)與原英國駐滬領(lǐng)事館相對，有一座褐色面磚的大樓，其原址是外僑在上海最早開辦的劇場蘭心戲院，故這座建築被稱爲蘭心大樓。對攝影術(shù)在世界傳播有著巨大貢獻的柯達公司就曾將上海分公司設(shè)在這座大樓裏。

一八七九年，美國紐約州羅徹斯特的攝影愛好者喬治??伊士曼（George Eastman,一八五四—一九三二）發(fā)明了一種批量在玻璃板上塗布感光乳劑生産乾版底片的機器，並在英國註冊專利，一八八一年，他憑這項專利與羅徹斯特當?shù)氐鸟R車製造商亨利??斯特朗（Henry A. Strong）創(chuàng)立了伊士曼乾版和膠片公司（Eastman Dry Plate and Film Company）。一八八八年，這家公司更名爲伊士曼柯達公司，並在這一年推出了第一款柯達相機。相機內(nèi)部裝有一卷可拍攝一百張照片的紙基底片，配備廣角鏡頭和簡易快門，售價二十五美元。底片拍完可寄回公司沖洗，柯達公司當時的廣告語就是那句著名的“您只管按快門，剩下的交給我們”（You press the button, we do the rest.）。廣角鏡頭可以滿足大多數(shù)場景的拍攝，結(jié)構(gòu)簡單的方盒子利於使用者上手，最複雜的涉及化學知識的底片和沖印部分完全不需要使用者操心，柯達相機掀起了自攝影術(shù)誕生以來的第一次攝影大普及，以其低廉的價格和方便的使用性深刻影響了攝影的歷史。隨著業(yè)務(wù)的拓展，一九二○年柯達公司開始進入中國。 柯達公司一直注重通過攝影文化的營造來推動銷售，如其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推出的“柯達女郎”形象：一位背著相機滿世界旅行和拍照的年輕時髦女性，突出呈現(xiàn)富裕、自由、獨立的生活方式，而攝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是一種標誌�？逻_公司進入中國後的行銷思路也是如此：構(gòu)建一種消費生態(tài)以促進産品的銷售。一九二三年八月上�？逻_公司創(chuàng)辦了《柯達商報》，三十二開，月刊，內(nèi)文中英對照。受衆(zhòng)面向其代理商，內(nèi)容主要是産品介紹、技術(shù)指導、行銷策略、櫥窗陳列、商品價格等，報頭上“謀雙方之利益”的口號貫穿始終。一九三七年七月該報�？�，共發(fā)行了十四卷共一百七十五期。一九二八年八月上�？逻_公司又創(chuàng)辦了《柯達畫報》，八開，共四個版面。畫報爲非賣品，免費寄贈柯達攝影徵求會的會員，非會員可到上�？逻_公司或各地的柯達銷售處索閲。除介紹柯達公司的歷史和産品外，還介紹美國柯達公司工廠的生産流程和工序。另有一個類似看圖猜謎的互動欄目，要求讀者用拍攝照片的方式將迷底呈現(xiàn)出來並寄給報社，定期公佈獲獎名單�！犊逻_畫報》出版了七期後停刊，但兩個月後便推出了升級版的刊物《柯達雜誌》。

一九三○年七月，第一期《柯達雜誌》發(fā)行，三十二開，月刊，由該公司的員工沈昌培主編。上�？逻_公司的多種普及攝影知識的讀物都由沈昌培操刀，如一九二九年出版由他翻譯的《攝影化學初步》，大獲市場好評，一九三○年曾加印，還有一九三七年翻譯出版的《柯達攝影術(shù)》，一九五一年沈昌培還編輯了一本《攝影配方集》。最初《柯達雜誌》向所有的柯達攝影會會員免費贈送 ，第一期印了兩萬份，除寄給會員的數(shù)千份外，其餘寄放在代理銷售柯達産品的照相館，送給購買柯達照相機和耗材的消費者�！翱逻_攝影會”由柯達公司組織，加入手續(xù)很簡單，只要繳會費大洋四元五角，填好會證即可，而且能獲得柯達公司的“第二號B字鷹眼牌鏡箱一隻和一百廿號柯達軟片兩卷”，外省人士若想入會，除了函寄會費以外，鏡箱和膠卷的郵費另付，“江浙近省郵費三角，遠省六角，川陝雲(yún)貴吉黑香港各九角�！� 從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二月號）開始對外發(fā)售，全年十二期起訂，不零售，含郵費“大洋八角” ，從第二卷第九期（一九三一年九月號）開始零售，每期“大洋一角”。直到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該雜誌出版了當年第八期後停刊，共出版八十六期八十五本，其中第三卷第二、三期爲合刊�！犊逻_雜誌》在第一期就開宗明義，指明這份雜誌的面向是攝影初學者，“攝影術(shù)能陶冶性情，增長知識；非特爲高尚之娛樂，抑亦教育之一助也�，F(xiàn)今自習攝影者日多，而研究之機會甚少；關(guān)於攝影術(shù)之書報雜誌，尤感缺乏。有志者獨自研習，事倍功半；無心者稍受挫折，廢然中止。爲提倡攝影學術(shù)，鼓舞攝影興趣計，如不得不有定期刊物之發(fā)行�？逻_雜誌之問世，即本此旨。閲者諸君，幸辱教焉”。 而且在前兩卷每期的內(nèi)頁刊名處都特別注明“自習攝影者必讀”。

在七年多的發(fā)行時間裏，《柯達雜誌》的欄目幾經(jīng)變化，但其內(nèi)容大體可歸結(jié)爲廣告、攝影技巧和討論交流三類。從雜誌上刊登的廣告來看，柯達公司的産品種類非常全面，從最基本的鏡箱、底片、相紙、顯影和定影藥，到三腳架、定時快門、相機皮套（有多種顔色可選）、暗房安全燈、溫度計、沖印照片的瓷盤、用於照片上色的顔料、相冊，甚至有將照片粘到相冊上的膠水，可謂無所不包。雜誌中攝影技巧和討論交流的內(nèi)容，從最基礎(chǔ)的光圈、焦距、景深的概念解釋，拍照時相機要端平拿穩(wěn)，手指不要遮住鏡頭的提醒，到動態(tài)靜物的拍攝方法、熱天沖印照片的注意事項等，乃至高級的攝影技巧如紅外攝影、拍攝分身照、利用暗房技巧拼貼照片等，但最多的篇幅還是集中於構(gòu)圖和光影的討論，即如何提高作品的藝術(shù)性。這類介紹攝影知識和技巧的文章實際上和柯達的産品沒有必然聯(lián)繫，它們同樣適用於其他品牌的攝影器材，但在《柯達雜誌》的讀者看來，或者説由文字編輯營造的語境來看，這些技術(shù)和技巧只屬於柯達産品。

《柯達雜誌》最重要的貢獻是對中國攝影消費群體的培養(yǎng)，這主要是通過柯達攝影會的壯大實現(xiàn)的�？逻_攝影會的會員數(shù)量增長非常快，一九三一年一月就已經(jīng)近萬人，“柯達攝影會此次徵求新會員，成績甚佳，由舊會員介紹入會者，絡(luò)續(xù)不絶，不數(shù)月內(nèi)即將滿額一萬名” 。如此規(guī)模的會員數(shù)量，一方面説明喜愛攝影的國人衆(zhòng)多，另一方面也説明中國的攝影消費市場潛力巨大，僅這近萬名的會員，對相紙、顯影和定影藥等耗材的需求量就是非常大的，而且從會員的投稿情況來看，不僅在上海、北平、南京、天津等當時的主要城市有分佈，而且西安、蘭州這樣的內(nèi)陸城市也有會員。説明借著柯達對中國市場的開拓，攝影術(shù)在中國的傳播也非常深遠�？逻_攝影會會員壯大背後的原因，不可忽略的一點是柯達攝影月賽的舉辦。

在一九三一年第八期《柯達雜誌》上，刊登了柯達雜誌攝影月賽的啓事及簡章。在舉辦攝影月賽之前，柯達公司曾組織過柯達攝影徵求會，但均爲短期的攝影比賽，而月賽則是《柯達雜誌》每月舉辦一次的攝影活動。月賽僅限於雜誌的訂戶，而雜誌的訂戶一定消費過柯達産品。雜誌每月發(fā)佈月賽的主題，結(jié)果在隔月的雜誌上揭曉。最初月賽一等獎一名得大洋十元，二等獎兩名各得大洋五元，三等獎十名各得大洋二元，每人每月投寄照片張數(shù)不限，但只限一張照片得獎。一九三二年一月，雜誌又增設(shè)了四等獎，四等獎十名各得雜誌五冊。到一九三二年六月，月賽獎額獎金又一次增加，共分五等，一等獎一名得二十五元，二等獎一名得十元，三等獎一名得五元，四等獎十名各得二元，五等獎十名各得一元。一九三六年一月，雜誌爲了增加初學者得獎機會，普及比賽興趣，月賽分成甲乙兩組：甲組爲資深的攝影者而設(shè)，乙組則專供初學者參加，獎金也再一次增加。從《柯達雜誌》月賽的獲獎名單看，中國攝影的先驅(qū)，後來的大家們成爲其會員者甚多，且與雜誌有不少互動，如黑白影社的吳中行、敖恩洪、駱伯年、吳寅伯 ；三友影會的劉旭滄、金石聲 ；後來在電影攝影方面有巨大成就的吳印咸、馮四知 ；還有在廣州進行攝影實踐的梁祖德、薛子江，當時薛子江的名字常出現(xiàn)在《柯達雜誌》月賽專爲初學者設(shè)立的乙組名單中，在雜誌�？�後不久他的作品就獲得國際大獎；還有曾在天津鼎章照相館服務(wù)的倪煥章 ，《中華畫報》刊載文章説：“每一會場，無不見鼎章號中人奔走拍攝於其間。照得準、洗得快，以倪汝福、倪煥章爲新聞片中之最努力者，其認識新聞，有時竟勝於各報攝影記者。”後來，倪煥章自組“煥章新聞攝影社”，到全國各地拍攝新聞?wù)掌�，向報刊供稿。會員中除了攝影圈中人還有美術(shù)圈中人，如後來的著名畫家艾中信等。二十世紀二十到四十年代是中國攝影理論和實踐的黃金年代，湧現(xiàn)出很多攝影刊物，在美術(shù)風格和欄目設(shè)置上多少可以看到一點《柯達雜誌》的影子，其主創(chuàng)人員大多是柯達月賽榜上的常客，如一九三六年一月創(chuàng)刊的《飛鷹》雜誌，主編金石聲、編輯馮四知和蔣炳南都曾上榜月賽；一九四六年十月創(chuàng)刊的《中國攝影》雜誌，主編陳懷德也常登上月賽榜，他還編有《攝影入門》（一九四九年）、《閃光攝影》（一九五三年）、《最新攝影配方》（一九五四年）等書。這些後來的藝術(shù)家們不僅積極參加月賽，還多有交流技術(shù)技法談感想的投稿，如吳中行的《雕刻攝影談》 、蔣炳南的《參觀盲童學校記》 、莊學本的《西陲攝影片段》 、王小亭的《康藏之山》 。

上海柯達公司對中國女攝影師群體的貢獻也是值得肯定的。伊士曼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認定女性在攝影消費和傳播中的重要地位。他意識到當時的人們並沒有對其照相機産品的使用需求，畢竟在此之前還沒有哪個産品有條件觸發(fā)攝影的全民普及，他必須創(chuàng)造出這種需求。在當時，女性最適合記録家庭活動和孩子的成長，她們是“天生的”照相機用戶；伊士曼還注意到女性不僅在照相機的後面扮演重要的角色，同時在鏡頭前也是主力軍，攝影是時尚的代名詞，女性比男性更願意在鏡頭前展示自己的美貌與氣質(zhì)，更適合讓大自然成爲自己的背景板，更適合成爲“菲林殺手”。彼時的中國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帶來的思想解放，但仍不具備製造中國版“柯達女郎”的土壤。儘管如此，女攝影師仍然是柯達公司在中國培養(yǎng)的攝影消費群體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如第一卷第一期就刊登了陳餘馨女士的作品 ；第五卷第十期刊登的照片遊記是趙寶恕女士攝撰的“十日遊” 。從柯達月賽各期的獲獎名單上看，有位上海的女攝影師李婉嫻實力超群，第一次上榜月賽是一九三三年一月份以“冰雪”爲題，獲第五獎；第二次上榜月賽是一九三三年四月份以“倒影與反影”爲題，獲第三獎 ；第三次上榜月賽是一九三三年十月份以“秋”爲題，獲第一獎，此後她的作品又多次入圍獲獎。

《柯達雜誌》推廣的攝影風格總體來説是小衆(zhòng)的，沙龍的，但是到後期也提出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值得拍攝，這是對社會關(guān)心的自我覺醒，不再把攝影對象限制在風花雪夜、花草魚蟲、兒童婦女，如第五卷三月號曾刊一組勞動者的照片，題爲《工作的種種》，並説：“工作是人生的動力，也就是人生的意義所在。所以不問他的性質(zhì)如何，我們見了總能感到相當?shù)耐�情和興趣。作爲攝影的對象，自然容易得到普遍的意味。在野外，在街頭，甚至就在自己的門口，都可見到可以入畫的工作者。如本文各照，其中的主體，都是極平凡而隨處可見的，但所得結(jié)果，卻富有趣味，都能引起我們的注視。這就是因爲其中包含著動作、故事和人生的工作。” 第七卷五月號《誰説市廛沒有攝影資料》中寫道：“在這許喧囂擾攘之中，就包含著與人類日常生活有密切聯(lián)繫的事和物，攝成照片，別有一種真切動人的趣味�！� 第七卷十一月號發(fā)表《工作者》，説到：“這些在生活線上的工作者，最能撩起人們的同情，也最能使人尋味，圖畫中常以漁翁樵夫作點綴，也良非無因。而對於攝影者説，這樣的工作者，更是絶妙的物件，洋畫的所謂寫實派（Genre），把人們的日常生活或日常工作畫出，在攝影者尤能以一舉手之勞，儘量拍得�！� 一九三七年三月份攝影月賽甚至以“製造者”爲題目，將鏡頭轉(zhuǎn)向社會底層是中國攝影群體攝影思想的一次昇華。

《柯達雜誌》是民國時期國內(nèi)發(fā)行量最大的攝影刊物，也是研究中國攝影發(fā)展史的重要文獻，有很多尚待挖掘的寶藏，但搜集齊全並非易事。上海書店出版社向以影印《民國叢書》《民國期刊集成》等近現(xiàn)代重要的文獻史料而著稱於出版行業(yè)，如今又依據(jù)上海圖書館館藏的全套《柯達雜誌》爲底本影印出版，囑予作前言，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