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一
我辭去院長職務之后,便披了一件深褐色的薄棉襖,獨自消失在荒野大漠間整整十年,去尋找中華文化的關(guān)鍵性遺址。
當時交通還極其不便,這條路走得非常辛苦?偸且粋人背著背包步行,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鄉(xiāng)民就上前問路,卻怎么也問不清楚。那年月,中國各地民眾剛剛開始要去擺脫數(shù)百年貧困,誰也沒有心思去想,在數(shù)百年貧困背后,是否還蘊藏著數(shù)千年魂魄。
終于,我走下來了,還寫成了 《 文化苦旅 》 和 《 山居筆記 》,與廣大讀者一起,梳理了中華文化的經(jīng)絡。
接下來的問題無法回避:這樣一種悠久的文化,與人類的其他文化相比處于什么地位?長處在哪里?短處又在哪里?
在尋訪中華文化遺址的十年間,我也曾反復想過這些問題,還讀過不少對比性的文獻。但是,我只相信實地考察,只相信文化現(xiàn)場,只相信廢墟遺跡,只相信親自到達。我已經(jīng)染上了盧梭同樣的毛。何抑荒苄凶,不行走時就無法思考。我知道這種只能太狹隘了,但已經(jīng)無法擺脫。對于一切未經(jīng)實地考察所得出的文化結(jié)論,本不應該全然排斥,但我卻很難信任。
因此,我把自己推進到了一個尷尬境地:要么今后只敢小聲講述中國文化,要么為了能夠大聲,不顧死活走遍全世界一切重要的廢墟。
我知道,后一種可能等于零。即便是人類歷史上那幾個著名的歷險家,每次行走都有具體的專業(yè)目的,考察的范圍也沒有那么完整。怎么能夠設(shè)想,先由一個中國學者把古文化的荒路全部走遍?
但是,恰恰在不可能的地方出現(xiàn)了可能。就在二十世紀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天意垂顧中國,香港鳳凰衛(wèi)視突然立下宏愿,要在全球觀眾面前行走數(shù)萬公里,考察全人類重要的文化遺址,聘請我擔任嘉賓主持。聘請我的理由,就是 《 文化苦旅 》 和 《 山居筆記 》。文化,呈現(xiàn)出了自身的伸展邏輯。
二
這個行程,需要穿越很多恐怖主義蔓延的地區(qū),例如北非、中東、南亞,而且還必須貼地穿越。對此,現(xiàn)在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一個集團能作出安全的保證,包括美國和歐洲的幾個發(fā)達國家在內(nèi)。所以,多少年了,找不到有哪個國家派出過什么采訪組做過類似的事,更不必說采訪組里還躲著一個年紀不輕的學者。
感謝鳳凰衛(wèi)視為中國人搶得了獨占鰲頭的勇敢。但是,對于一路上會遇到什么,他們也沒有把握。王紀言臺長壓根兒不相信我能夠走完全程,不斷地設(shè)想著我在沙漠邊的哪個國家病倒了,送進當?shù)蒯t(yī)院,立即搶救,再通知我妻子趕去探視等等各種預案。他們還一再詢問,對于這樣一次兇吉未卜的行程,需要向我支付多少報酬。我說,這本是我夢想中的考察計劃,應該由我來支付才對。
我把打算參加這次數(shù)萬公里歷險的決定,通知了妻子。我和妻子,心心相印,對任何重大問題都不必討論,只須通知。但這次她破例說,讓她仔細想一想。妻子熟知國際政治和世界地圖,這一點與其他表演藝術(shù)家很不一樣。那一夜,她滿腦子都是戰(zhàn)壕、鐵絲網(wǎng)、、炸彈。終于,她同意了,但希望在那些危險地段,由她陪著我。
臨出發(fā)前,我和妻子一起,去與爸爸、媽媽告別,卻又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不是怕他們阻止,而是怕他們擔心。尤其是爸爸,如果知道我的去向,今后的時日,就會每天深埋在國際新聞的字里行間,出不來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年邁的媽媽像是接受了上天的暗示,神色詭秘地朝我妻子招招手,說要送給她一個特殊的禮物。這個禮物,就是我剛出生時穿的雙鞋。妻子一下子跳了起來,兩手捧起那雙軟軟的小鞋子,低頭問她:媽媽,您當時有沒有想過,那雙肉團團的小腳,將會走遍全中國,走遍全世界?
三
整個行程,是一門偉大的課程。
面對稀世的偉大,我只能竭力使自己平靜,慢慢品咂。但是,當偉大牽連出越來越多的兇險,平靜也就漸漸被驚懼所替代。
吉普車貼著地面一公里、一公里地碾過去,完全不知道下一公里會遇到什么。我是這伙人里年齡的兄長,大家要從我的眼神里讀取信心。我朝大家微微一笑,輕輕點頭,然后,繼續(xù)走向前方。前方的信息越來越吃緊:這里,恐怖主義分子在幾分鐘內(nèi)射殺了幾十名外國旅客;那里,近兩個月就有三批外國人質(zhì)被綁架;再往前,三十幾名警察剛剛被販毒集團殺害……
我這個人,越到艱難的時刻越會迸發(fā)出的勇氣,這大概是兒時在家鄉(xiāng)虎狼山嶺間獨自夜行練下的幼功。此刻我面對著路邊接連不斷的頹壁殘堡、幢幢黑影,對伙伴們說:我們不裝備武器,就像不戴頭盔和手套,直接用自己的手,去撫摸一個個老人身上的累累傷痕。
如此一路潛行,我來不及細看,更來不及細想,只能每天記一篇日記,通過衛(wèi)星通訊發(fā)送到世界各地的華文報紙,讓廣大讀者一起來體會。但在這樣的險路之上,連記日記也非常困難。很多地方根本無法寫作,我只能趴在車上寫,蹲在路邊寫。漸漸也寫了不少,我一張張地放在一個洗衣袋里,積成了厚厚一包。
在穿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這一目前世界上危險地段時,我把這包日記放在離身體近的背包里,又不時地把背包拉到身前,用雙手抱著。晚上做夢,一次次都是抱著這個背包奔逃的情景。而且,每次奔逃的結(jié)果都一樣:雪花般的紙頁在荒山間片片飄落,匪徒們紛紛去搶,搶到了拿起來一看,卻完全不認識黑森森的中國字,于是又向我追來……
四
這雪花般的紙頁,終于變成了眼前的這本書。
從紐約發(fā)生9·11事件后的第二天開始,我不斷收到海內(nèi)外很多讀者的來信、來電,肯定這本書較早地指出了目前世界上恐怖地區(qū)的所在,并憂心忡忡地發(fā)出了警告。韓國和日本快速地翻譯了這本顯然太厚的書,并把這件事說成是亞洲人自己的發(fā)現(xiàn)。
不久,聯(lián)合國舉辦的世界文明大會邀請我,向世界各國代表,講述那再也難以重復的數(shù)萬公里。但是,我在演講的開頭就聲明,我自己看重的,不是發(fā)現(xiàn)了那數(shù)萬公里,而是從那數(shù)萬公里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
熟悉我文風的讀者,也許會抱怨這本書的寫法過于質(zhì)樸,完全不講究文采。那就請原諒了。執(zhí)筆的當時總是極為緊迫,完全沒有可能進行潤飾和修改。過后,我又對這種特殊的寫作狀態(tài)分外珍惜,舍不得多加改動。我想,匆促本是為文之忌,但是,如果這種匆促出自于一種萬里恐怖中的生命重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現(xiàn)在這個版本與原來的版本有較大不同的地方,是后部分。那是我走完全程之后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尼泊爾博克拉一個叫魚尾山屋的旅館中,對一路感受的整理。當時在火爐旁、燭光下寫了不少,而每天要在各報連載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這次找出存稿,經(jīng)過對比,對于已經(jīng)發(fā)表的文字有所補充和替代。
我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思考,稍稍彌補了每天一邊趕路一邊寫作的匆促。讀者既然陪我走了驚心動魄的這一路,那么,后也不妨在那個安靜的地方一起坐下來,聽我聊一會兒。世界屋脊下的爐火、燭光,實在太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