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的重慶母城
如果我說我出生的時候天空出現了異象,有人信嗎?
恐怕沒有幾個人會相信。自古以來的中國史籍,包括正史和野史記載的出生異象,都是強人或者圣人才有的事,譬如劉邦、朱元璋,或者孔子、王陽明。再不濟了,也得與仙界沾點邊,有些讓人驚奇的事,譬如《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你算老幾?
這話一問,我就啞口無言了。是的,以我本來平庸的資質,既無強人、圣人的稟賦,也與仙界毫不沾邊,我是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想說一說,因為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母親說的,我不過是轉述她老人家的話而已。
母親說我出生在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那時她突然發(fā)作了,肚子痛得厲害。母親之前生過四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四個哥姐,我算老五!她知道自己將要臨產了,馬上讓我父親去請接生婆。接生婆久等不來,母親拖著身子下了床往屋外走,想自己去敲接生婆的門。走到門口走不動了,扶著門框就那么站著讓我掉在了地上。接生婆終于趕來收拾我的時候,母親緩過氣來,抬頭看見屋外天空,竟是一派火紅:那是從天上照下來的光,把一條巷子照得緋紅,房子都像要燒起來了,好駭人哦!
我們那條巷子,當年絕大多數房屋都是木板房,怕火,母親因此這樣說,說了多次。于是就有人說我出生時天有異象,還預言我將有某種非凡的作為。這讓我小時候多有遐想,有時還自命不凡,私下希冀那預言會變成現實。后來分析,其實那天早晨不過就是碰巧遇到了夏天的朝霞。云層把早晨的陽光反射下來,映紅了大地,也映紅了我家所在的小巷。小巷叫下小較場,是個老地名,多年以前住過不少名人,其中一個叫鄒容。
下小較場相鄰的巷子叫依仁巷,還有條小巷叫水井院,三條巷子及其外面臨街的房屋合成一個地理單元,統稱依仁巷街區(qū)。1994年,香港和記黃埔整體開發(fā)依仁巷街區(qū),新建的大樓叫大都會,成為21世紀初閃亮的城市新地標,位置就在解放碑東側。周邊的街道以順時針方向數過來,分別是五一路、鄒容路、八一路、正陽街。
也許我從小對石頭敏感,先看見的世界,除了我家所在的下小較場那條石板路外,就是石頭砌筑的解放碑了。小時候我看到的那個仰頭望不到頂的石頭棒棒,就是我的生活中心。在我看來,它也是城市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這個印象在我的頭腦里是那么頑固,不可磨滅。
那時解放碑周圍還沒有高度超過它的房屋,那個石頭棒棒是這座城市的高度,需要仰望。有一次,我在仰望它時,恰好看見一只黑色的蒼鷹在上方的天空盤旋。它睥睨一切、自由自在飛翔的樣子,仿佛它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而碑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抑或在主席臺上站過的人,全都不在話下。這個印象在我頭腦里也頑固地存在了很久,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鷹翔城市天空的景象,我還看見過多次。
一次是在人民公園,即今渝中區(qū)新華路通往下半城一側的公園。我躺在公園溜冰場的石看臺上仰天遐想,突然就看見一只鷹,遠遠地從江邊的天際飛過來,飛近公園上空呈俯沖之勢,嚇了我一大跳。我擔心自己變成鷹爪下的小雞,慌忙起身躲藏。不遠處正好有個巖洞,早些時候我和幾個小伙伴點起竹篾火把進去探看過,很深,走不到底。后來知道那是從前挖的防空洞,由此斜斜地往下,可以連到下半城的外交部大樓,高差有四五十米。所謂外交部,就是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外交部的臨時辦公樓,原來的聚興誠銀行,后來改為工商聯大廈,現在還立在望龍門解放東路公路邊。
防空洞這樣連接,也是順其自然的。人民公園所在的山俯臨長江,山崖險峻,既峭且陡。原有一股很大的山泉,雨季常常形成瀑布,飛流直下,在望龍門注入長江。瀑布下的崖壁多有溶洞,防空洞利用起來就省了挖掘的功夫。這處山崖瀑布原來是很壯觀的,清乾隆時期,這座城市的首長為其取了個漂亮的景觀名,叫金碧流香,列入了巴渝十二景。瀑布所在的山,也就是新華路和人民公園所在的那座山,早先就叫金碧山。
為金碧流香命名的那個首長叫張九鎰,是朝廷任命的川東道道尹。明清時期的川東道相當于今天的直轄市,道以下還有府、縣等,共三級機構。當年的道臺衙門、重慶府署和巴縣縣衙都在這個地界,從金碧山下去,分別只需十多分鐘就能走到。
再說那只鷹。那時我慌忙藏進洞里,并沒有走得太深。本來就不必要,那只鷹并沒有沖下來抓我,也沒有抓其他小動物。它似乎只是飛著玩,向我和其他人炫耀飛翔技藝而已?匆娔侵机楈偶嫉臉幼,我隱約感到了自己的弱小、膽怯與可恥,次有了像它一樣飛起來的向往。那年我讀小學三年級。
還有一只讓我產生聯想的鷹,是讀中學時看見的。那時中學只上半天課,另外半天由學生自己組成學習小組完成家庭作業(yè)。作業(yè)很簡單,因為課程本來就簡單。我和同學們就自己尋找玩法打發(fā)多余的時間。喜歡的玩法就是去長江、嘉陵江游泳玩水,我們把那叫下河洗澡。我喜歡跳水,常常站到江邊巖石上,雙腳并攏,使勁蹦起來,頭朝下往水里鉆,特別爽。有時候找到更高的地方跳水,玩雨燕穿空絕技,那就更爽。
嘉陵江邊的重慶港三碼頭,即今朝天門來福士廣場西側朝千路邊,建了一條貨運纜車道,從公路邊斜斜地伸進江水里。支撐纜車道的鋼筋混凝土橋墩很寬大,四條鋼軌架在上面,兩邊還余有兩米多寬的平臺。嘉陵江漲水的時候,平臺下面就成了一塊天然泳池,我也常去那里玩跳水。
有一天跳累了,我倒在橋墩平臺上,身體躺成一個大字,眼睛仰望著天空。突然之間,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混沌。耳朵什么也聽不見了,包括我那些正在水里玩耍的同學拼命打鬧的聲音也聽不見。我一下感覺自己仿佛被人們拋棄了,拋出了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張紙,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讀書?生活?人生?或者其他?沒有意思!我生平次感到了失落和空虛。
這時卻見一只鷹從嘉陵江北岸飛過來,在橋墩上空來回地飛。它似乎很悠閑,緩慢扇動著翅膀,讓上升的氣流托著滑翔,一圈一圈地盤旋。我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問題:那只鷹從天上俯看著江水,俯看著下面的人,它會想些什么?除了尋覓食物,它也會猜想人的內心世界?或者也跟我一樣,會有突然襲來的空虛和失落嗎?
鷹沒有回答,它仍然自由自在地飛翔,好一會兒才慢慢飛走,逐漸隱遁在朝天門沙嘴兩江匯的天空里。我的耳朵也逐漸恢復了聽覺,重新聽到了岸邊躉船上廣播的聲音,并且越來越響亮、高亢。仔細聽了,廣播內容似乎是一篇關于國際問題的政府聲明,之后則是當時流行的歌曲,風格同樣是響亮、高亢的,充滿了激情。同學們從水里上岸,照樣嬉笑打鬧,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與那只鷹相對而視時一個少年瞬間的成熟,除了我自己。
那以后,我還無數次去長江、嘉陵江游泳。幾十年來,下河洗澡作為一種人生愛好,一直沒有丟棄,也是我認識這座城市的途徑之一。只是隨著年齡增長,我已不再有少年時仰躺遐想的功夫與愛好。當然,城市天空中也沒有試圖與我對話的鷹了。因為此時,我在江上和岸邊看到的城市景觀,已經跟從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汽車越來越多,房子越來越高,燈光也越來越亮,鷹已遠遁。
不過,兩條江還是一如從前,像兩條有力的臂膀,忠實護衛(wèi)著這座城市。盡管因為三峽水庫建成,冬春時節(jié)的水流緩慢從容了許多,但長江、嘉陵江千百年來為人們養(yǎng)成的親水生活方式,包括在其他任何城市都見不到的玩樂方法仍然保留下來,成為一種令人自豪和可供回味的傳統。
比如,有一種玩法叫放灘,就是從江水上游的某個地方搭上江流放到下游,省時又省力,十分暢快。在長江放灘,跟在嘉陵江放灘,所得體驗又截然不同。嘉陵江江面不寬,多數時候水流平緩,人與岸相對距離較近。從牛角沱到朝天門,邊游邊看夕陽下的曾家?guī)r、大溪溝、黃花園、一號橋、臨江門、洪崖洞、千廝門,仿佛走進山水畫廊,慢慢欣賞,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長江水流湍急,尤其盛夏發(fā)沙水時節(jié),從珊瑚壩放灘到朝天門,在我記憶里只需二三十分鐘就到了,比坐公交車還快。岸邊的風景燕子巖、枇杷山、石板坡、南紀門、儲奇門、太平門、望龍門、東水門等,就像放電影一樣,巨大的城市鏡頭快速閃過,而城市的整體輪廓則會清晰地印在腦子里。
什么是一座城市的輪廓?重慶的城市輪廓像什么,有沒有什么寓意?對于這些問題,我和我的同學們很早就議論過。后來走過很多城市,與當地的朋友說起城市輪廓,他們總是把我拉到地圖前對我解釋,有的說像宮殿,有的說像城堡,有的說像蜘蛛網,還有的說像漩渦狀的銀河系,總之各有各的美。
這樣說的時候,朋友的手通常會指著城市邊緣線畫一圈。我于是明白,他們所說的城市輪廓,尤其是北方平原上的城市輪廓,就是城市的平面布局形狀。重慶呢?重慶的城市輪廓像什么?朋友這樣反問。
我立即想起當年和同學們議論這個問題時的情景,我們沒有一次是對著地圖說的;蛟诮淌依,或在操場上,多數時候是在游玩時,比如在枇杷山或鵝嶺公園的制高點,在朝天門碼頭或千廝門的躉船上,在長江或嘉陵江的漁船艙舨間,后來還在長江、嘉陵江對岸,南濱路或北濱路的茶樓和火鍋餐桌旁。有的說重慶城的輪廓像一柄劍,朝天門沙嘴就是那鋒利無比的劍尖;有的說像一只展開翅膀的鷹,枇杷山就是鷹的頭;有的說像菩薩的一只手,朝天門就是菩薩神奇的手指尖。說得多的是,重慶城像一條大船,更像一艘氣勢磅礴的軍艦。總之,我和同學們看到的城市輪廓,能夠聯想到的事物,都不是地圖上的樣子,而是實實在在的立體形象。
多年以后,我與一位長期從事地方史研究的老教授聊天,聽他講到巴族史。老教授說,古代巴人建都江州,也就是今天的重慶城,除了看中這里兩江環(huán)抱,交通便利,山水相依,易于防守外,應該還有文化或精神層面的考慮,具體是什么,值得探究;否則就難以解釋為什么選擇這個半島,而不是另外的地方。比如下游百多公里的涪陵,也是兩江夾峙的半島,有長江和烏江,但巴人沒有在那里建都,只是用作了祖先的墓地,就是晉代學者常璩所著《華陽國志·巴志》記載的那段話:巴子時雖都江州,或治墊江,或治平都,后治閬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枳是涪陵的舊名。
聽到老教授這話,我頭腦里仿佛一道閃電閃過。想起小學畢業(yè)那年,次登上重慶南山,站在刻著涂山二字的崖壁上,看到渝中半島全貌時的聯想,覺得那城市輪廓很像我在《說文解字》里看到的一個象形字巴。
后來跟同學一起在長江放灘,類似的聯想更加清晰。那時我們從珊瑚壩放灘到朝天門,順水漂流看到的江岸呈一個外凸的弧形,很大很長很規(guī)整,就像一位天神拿著一支巨大的毛筆,在大地上用力刷出來的;⌒蔚慕肚∠癜妥帜情L長彎彎的一筆。我猜想當年巴人征戰(zhàn)到重慶地界,在南山上看到兩江環(huán)抱的江州地形,原來就是個巴字。他們感到親切,認為此地就是上天特別恩賜給巴人生存的福地,于是決定建都于此!
我把這想法告訴老教授。老教授高興地說,你把重慶的城市輪廓跟巴人的巴字聯系起來,倒是很有意思的想法,以后不妨也作些研究。后來我的確作了些研究,沿著巴人興族、立國、遷徙及至消亡的路線,在重慶、湖北、四川等地進行考察,并有若干研究文章陸續(xù)發(fā)表出來,算是對生我養(yǎng)我的這座城市的一點感恩回饋吧。
說了那么多,其實只想說明一點,我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重慶崽兒,一個所謂的老重慶。這座城市自然也是我的母親城,我對它永遠懷著深深的摯愛。現在想做的,就是與喜愛閱讀和行走的朋友一起,共同探索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三千年來的奧秘。來吧,現在就出發(fā),跟著我走進渝中半島,從長江和嘉陵江歷史性的匯合點開始,探尋一下這座屬于我,屬于你,也屬于全世界的重慶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