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本書原名 《中國古代神話》, 一九五〇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只有七八萬字, 薄薄的一本小冊子。由于適應了讀者的需要, 幾乎每年都在重印, 到一九五五年底, 已重印過六次。于是, 得到出版單位的贊助和支持, 來函要求我對此書加以修訂和擴充, 字數(shù)還可以增加一倍, 到十五六萬字。
我對中國神話的研究, 解放以前雖然就已經(jīng)開始了, 但是由于各種原因,如生活的動蕩、 條件的不足等, 始終還處于 “雜學旁搜” 的狀態(tài), 沒有下定決心以此為終身職志。不過, 書出版幾年以來, 還是陸續(xù)積累了若干可供增補修訂的神話傳說材料, 而外界的這種敦促, 更堅定了我逐步轉(zhuǎn)移到專門來研究神話的信心。經(jīng)過領導的同意和我本人將近一年的努力, 又得到從四川大學圖書館新發(fā)現(xiàn)的許多材料, 改寫的工作便比較順利地完成了。
改寫本的篇幅,突破了出版單位要求字數(shù)的范圍,擴大到原作的四倍左右, 很多章節(jié), 都是原作沒有的, 即使有也往往面目迥異, 可以說不是在改寫,而是在另起爐灶地重作。除了將舊有材料盡可能地運用以外, 又加入了兩三倍于舊材料的新材料。全書所注明引用的神話傳說的片段, 不下千條。連同雖引用而未加以注明的, 實在在千條以上。要把這些碎片排比起來, 加以考訂, 汰其重復, 去其矛盾, 掃除其由歷史學家、 哲學家、 神仙家所加予的煙瘴, 還原它的本來面目, 把它安排在一個適當位置上, 用藝術的爐火與匠心, 熔鑄它成為結(jié)晶的整體, 這工作確實是相當繁難的。我嘗試著這么做了, 自然還是做得不夠好, 不過, 比較起先前的那本簡陋的小書來, 總算是又跨進了一步。
在經(jīng)過徹底改寫的這本神話里, 視野大大地開闊了: 不但增加了許多新的神話資料, 并且連很多仙話和傳說的資料也都運用進去了。這在以前是不敢這么大膽運用的, 后來從大詩人屈原的那篇神話、 傳說、 仙話無所不包的汪洋浩瀚的詩篇 《天問》 中, 才悟出神話、 傳說和仙話實在不應該那么判然地劃分, 它們在古代人民的口頭傳說里, 實際上恐怕也是彼此包容, 劃分不了的。因此, 我才從謹小慎微的窘境中放開手來, 采擇了一些歷史傳說和仙話的資料進去, 這么一來神話的時代就延長了, 神話的領域擴大了, 而且觸類旁通、 左右逢源的結(jié)果,連一些看來是哲學里的寓言的東西都復原成了神話資料而被運用進神話中: 像 《莊子》 里的鯤鵬之變、 黃帝遺失玄珠、 藐姑射仙人, 等等。
在放開視野尋找傳說和仙話的資料來充實神話內(nèi)容的過程中,當然也不是兼收并蓄, 不加甄選, 隨手摘拾的。實際上也還是經(jīng)過相當?shù)倪x揀的。例如傳說, 就盡可能避免近于歷史的一類; 仙話, 也只選取了幾個古仙人如赤松子、 寧封子、 彭祖、 師門、 嘯父、 王子喬等的行跡, 并沒有把 《列仙傳》 或 《神仙傳》 里的仙人們都搬列進去。偶然敘寫到一些修仙慕道的小故事時, 抑或加以調(diào)侃, 或斥其虛妄, 這也表明我在運用這些資料時態(tài)度也和運用神話的資料有所不同。
古代的風俗習慣, 如求雨的暴巫聚尪, 逐疫的游行呼噪, 高禖神廟前的唱歌跳舞等都很有趣而且和神話有密切關系, 所以也不憚詞費將它們敘寫進去; 至于有關神話的祖國的壯麗山河、 名勝古跡, 在談到的時候, 也有意地加以刻畫和點染—— —這也是使視野擴大的因由。
從改寫的本書里可以看到: 減少了一些不必要的議論, 而增加了許多文學筆墨的敘述和描寫。這在先前也是沒有充分做到的,F(xiàn)在則突破了不必要的拘謹, 能夠較充分地發(fā)揮想象和推想了。這種想象和推想的發(fā)揮, 尤其在夏以后的一些章節(jié)如王亥和王恒的故事、 姜太公遇文王等里可以見到, 使文章在這些地方顯得比較活潑而有生氣。但是這些想象和推想,仍然是從一定的根據(jù)出發(fā), 不是架空的玄想。
有些同志希望我用純文藝的體裁來寫作一部神話,不要用目前這種夾敘夾議體; 我感謝他們?yōu)榍嗄暌矠槲乃囍氲暮靡猓?將來也許我會嘗試為之, 大膽地寫出那么一部來, 可是目前, 由于中國神話散碎的特點, 又是做初步的整理工作, 若不用這種體裁, 好些東西就都綴集不起來。用了這種體裁, 倒覺得既不失為謹嚴, 又比較方便靈活, 所以還是用了。
本書每章后面的注釋和引文, 花去我的時間和精力并不比正文少, 為的是說明所整理的神話有哪些資料的依據(jù), 安排是否恰當, 理解是否正確(有的注釋和引文還擔當著補充正文不足的任務), 同時也為了引起青年們研究古代神話的興趣, 并不是為注釋而注釋, 為引文而引文。所以, 雖然附以注釋和引文,也盡量求其簡短。例如內(nèi)中就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引文, 都是摘引。原都在刪節(jié)處加有虛點的, 后來覺得虛點太多, 既礙視線, 且占空間, 于抄錄時, 只除了文意過于不連貫的幾處還保存著以外, 大多刪除。我想這當無礙于去查對原書和對所引資料本身作初步的理解。
改寫本的 《中國古代神話》, 一九五七年七月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一九五八年六月重印了一次, 以后又轉(zhuǎn)到高等教育出版社重印過一次。后來由于業(yè)務分工, 又將此書轉(zhuǎn)給了中華書局。在中華書局重印出書以前, 我又就原來紙型所允許的范圍, 作了一次小的增補修訂。從幾個字的小修訂到幾百字的較大增補都有, 綜計大小不下百余處, 也可算是盡了相當?shù)呐ΑP抻啽镜拇藭?一九六〇年一月便由中華書局出版了。二十多年以后, 一九八一年六月又由該書局在成都重印過一次。
在對本書作小修訂的當時, 適逢建國十周年, 那時我正住在北京, 迎候盛大的國慶紀念日的到來。由于幾年以來對中國神話探究的逐步深化, 腦子里產(chǎn)生了將本書的結(jié)構加以改造、 索性分篇為七的設想: 篇幅還要大加擴充, 內(nèi)容還要仔細訂補, 時代還要往后延長。這個計劃, 記得當時曾和中華書局金燦然、徐調(diào)孚兩位同志約略談過, 他們也表示很支持。
接著, 便來了史無前例的 “文化大革命” 。和所有的同志一樣, 我也經(jīng)歷了十年的風風雨雨。幸非 “長漢” , 家又僻處城西小巷, 未遭籍沒之災, 書籍文稿賴以保存。四害既除, 春回大地, 我像被凍得半僵的蟲豸一樣, 慢慢地舒展著足爪和翅翼。幾年之中,陸續(xù)做完幾件先前未了的工作——包括校改《古神話選釋》, 增補 《山海經(jīng)校注》 的 “山經(jīng)” 部分, 完成 《中國神話傳說詞典》 的編寫等。這以后,才從篋底翻檢出十多年前編寫的周秦傳說舊作,覺得某些部分還能有用, 便下定決心, 用了大半年的時間, 從去年 (一九八二年) 下半年到今年 (一九八三年) 春初, 將整個 《中國古代神話》 拆散開來, 截長補短, 又增加了一些新的材料, 在剪刀和糨糊的幫助下, 修修補補, 終于完成了這部分篇凡七的 《中國神話傳說》。為什么要把本書更名為 《中國神話傳說》 呢?因為本書補充的重點是在 “周秦篇” 部分, 補充了近二十萬字。這些大都是帶有神話因素的傳說, 和歷史也有相當關聯(lián), 不像古代神話那樣更具有純粹神話的性質(zhì)。循名責實, 或者據(jù)實立名, 應該加上 “傳說” 二字, 才能更妥善準確地將它概括。所以書名就這
樣更定了。
這次可說是最后一次較大的增補修訂,又從原來的三十萬字擴充到六十萬字光景, 增加了約一倍的篇幅, 比起一九五〇年底所出的簡本, 則增加的字數(shù)達七八倍, 半生以來我整理中國神話的工作這回算是作了一個小小的總結(jié)。
這回增訂, 全是就原來《中國古代神話》 的格局整理編寫, 各章都有增補。增補得最多的是原書第九、 十章。 “夏以后的傳說” (上)、(下) 部分, 增補擴充成“夏殷篇” 和 “周秦篇” 兩篇文字, 共二十多萬字。 “周秦篇” 因增補字數(shù)過多, 不得不分為上、 下兩篇。 “羿禹篇” 因分量較大, 也只好分為上、 下兩篇。由是從 “導論篇” 、 “開辟篇” 、 “黃炎篇” 、 “堯舜篇” 、 “羿禹篇” 、 ” 夏殷篇” 到 “周秦篇” , 篇名為七, 實際凡九。 “周秦篇” 絕大部分都是增補的。這樣, 就從盤古開天辟地到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 在歷史長河的肩架上, 展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古代神話傳說, 而它們先前本來是各不相干、 斷簡零篇地散落在大量古書里的。這種整理編寫的嘗試, 是否成功, 現(xiàn)在還不能夠作出肯定或否定的預言, 還要靠將來在群眾中實踐的證明— ——那就只好讓它去吧。
十年前,我在西安參觀過從秦始皇陵墓發(fā)掘出來陳列展覽的幾尊兵馬俑, 從那種樸茂、 雄健的藝術造型, 以及各個兵馬俑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的栩栩如生的形姿, 使我深深地感到我國古代文化基礎的宏偉、 深厚。幾尊兵馬俑不過是未經(jīng)發(fā)掘或未經(jīng)整理的數(shù)千兵馬俑中的極小部分, 即此已可略見秦代文化水平的一斑。這本書講的雖是從盤古到秦始皇的神話傳說, 然而通過神話傳說三棱鏡的折射, 也處處可以見到我國古代歷史文化的影像。希望此書多少能起到一點像兵馬俑那樣的作用, 使人受到想象的啟示、 感情的激發(fā), 從古代文化的滋育中精神振奮地走我們自己的新路子, 能如此, 則著者微薄的愿望就算是達到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一日, 春節(jié)前夕, 于成都; 同年九月二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