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到過我心中的那個村莊(序)
這個念頭像是一只蟲子,在心頭蠕動了多年。有些癢,后來癢變成了痛。這種痛來自思念。我終于決定下來了。不然,靈魂似乎不會安生。
這個念頭是寫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莊。它的前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它的后世可能會預(yù)料得到。不久的將來,它將會一點點消逝。只留下那條山溝里的殘垣斷壁,滿院荒蕪,悠閑在山上的野雞,還有正漸漸回歸的狐貍和山狼。而當(dāng)人們從這個村莊里消失,可能野兔會在很快的時間占據(jù)人們曾經(jīng)居住的院落。畢竟,現(xiàn)在人們有時會突然發(fā)現(xiàn)在哪家廢棄的院子里,躥突出幾只野兔,一邊沖向山坡,一邊回頭張望。野兔已經(jīng)成為了村中的成員。
斑鳩還在南山松林里鳴叫,那是它們世代的家園。傍晚時分,它們的叫聲顯得空寂而孤獨。那片松林,在我開始有記憶時,樹就那么大,而我已經(jīng)從孩童走進了中年,那些樹還是那個樣子,歲月一點也沒有給它們留下什么痕跡。而事實并不是這樣,這條山溝里的每一棵樹木,都見證了遼寧西部和內(nèi)蒙東部這個普通的小山村坦露在風(fēng)里的歷史。
我必須要動筆講述和記錄這個山溝里的曾經(jīng)生活的人們了。這已經(jīng)是一個遲到的書寫,因為,我在接下來回憶與講述中的人物,許多都已經(jīng)不在了人世間。除了村子里還活著的人們偶爾在他們的墳邊走過時,會突然想起原先身邊還有過這樣一個人,或是停下半分鐘,沖著墳說上幾句家常。好像墳里的人還在,還沒有離去。
其實并不是活著的鄉(xiāng)鄰居對死去的人有多么想念,而是活著的人有些孤獨。路過了這里,若不和墳里的人說說話,恐怕一天里也沒幾句話說了。
山溝之小,小得連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一多半不知道它的存在。就是本村的人,到過這個自然組的,恐怕也不會達到一成。想想這個山溝,該是多么寂寞。
風(fēng)在山谷里無聊地遛著彎,甚至有些懶沓沓的。半天工夫,便把所有的墳頭都遛了一遍,把各自的話和信息捎到了彼此的墳地。村里的節(jié)奏實在太慢太慢了,人們抬起頭看一看時候,太陽好像都是睜不開眼。清晨公雞啼鳴格外嘹亮,那是村子里清脆響亮的聲音。再便是母雞下蛋后的興奮。當(dāng)那五六聲咯咯噠沒有引來同伴的祝賀時,母雞也只好掃興地低下頭去尋找食物,補充肚子里猛然空出來的一塊空間。
狗和人太熟悉了。村子里的狗都不會叫了,溫順地低著頭跑來跑去。
除了冬季以外,山溝里的景色還是很生動的。我對于各種中草藥的識別,大概都是這條山溝給了我初的啟蒙。以至于,走出那條山溝后,每看到一種草藥或者野花野草,首先想到的就是故鄉(xiāng)的哪片山坡上生長著這種植物。
童年的記憶如同小時候生產(chǎn)隊馬匹身上烙下的標(biāo)志,一生也是揮之不去的了。
我要記錄的這個村莊叫沙卜臺。我敢確定,這個村子里生活著的和生活過的人們,基本沒有人知道它為什么叫了這樣一個名字。不知道的原因是他們或許覺得,一生下來這個村子就叫這個名,一嫁進來村子就叫這個名,一直到死去這個村子也是叫這個名字,沒什么奇怪的。這個名字和他與生俱來,生活還沒有忙碌過來,沒有必要去琢磨村名的來歷,這對于生活來講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事情。
但是當(dāng)我?guī)缀踝弑榱巳珖鱾省份時,我對故鄉(xiāng)的名字產(chǎn)生了極大的疑惑,隨之帶來的是興趣。所以,當(dāng)我知道這個村名是一個蒙古語,它大致的意思是帶有泥沙的溝,我發(fā)現(xiàn)我是全村知道它底細的人。而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循著這個秘密,我越發(fā)對它產(chǎn)生了講述的沖動。
我對帶有泥沙的溝的解釋是抱有懷疑的。這有些不太符合實際。據(jù)我所知,那個山溝是全鄉(xiāng)四季流水的溝,這在整個縣境也不多見。要知道在遼西這個以干旱聞名的地界里,有著這樣一個山溝存在,實屬有些奇跡。
我小的時候,村子的河套里,一個連著一個的水坑是我們天然的游泳場,村子里的孩子全是在那里學(xué)會的游泳。水坑一般有半米到兩米深,清澈見底,根本沒有所謂的泥,只有水向外流出的溢口處,會積聚著一些淺綠色的粗沙,而那些沙子日日夜夜被河水濯洗著,極其干凈,小孩子有時還含在嘴里不停地吞吐,讓它代替刷牙。
長大后,向別人描述我們的村子時,總要講到水里的魚。每個水坑都有魚,至少有六七種魚,長的有一尺。奇怪的是村里的人不吃魚。好像魚不是食物一樣。我們在河邊玩的時候,隨手就會抓上來幾條,然后用河邊的弗石把魚剖開,晾在石頭上,任其風(fēng)干掉。
只要一到夏天,所有的水坑都積滿了水。溝里到溝外,一個水坑的水流向另一個水坑,它們中間有著半米到五六米的落差,整個溝里到溝外,幾十個水坑下來,差不多有二十幾米的落差。白花花的水從高處落向低處,小水潭里旋轉(zhuǎn)著白色的花朵。在那朵朵白花中間,裹著多的是小魚精兒。村里的人從來沒有對水的這種流法命過名。我讀了《望廬山瀑布》這首詩后,才知道水的那種狀態(tài)應(yīng)該叫瀑布。瀑布只不過有大有小而已。廬山的瀑布大而聞名,李白把它寫成了名詩。而沙卜臺的瀑布,由于眾多,又小得只有瘦瘦的一條,沒有人給它起過真正的名字。和山上的野花一樣,大家都是描述著它的樣子,有時,真叫不出它的名字。但即便如此,我們共同的語言體系里,都有著那些生命的存在。
沙卜臺的魚和孩子們一同游泳,水是同一河水,生命與快樂同游。
沙卜臺的花和人們共同呼吸,花是扎根在這里的生命,年年開放,觀望著人來人去。前一年還是采摘它的人,說不準第二年就匍匐在它的身旁了。
村外近年修了一條公路,路在溝門口跨溝而過。因為溝口只有七八十米寬。如果不仔細向溝里張望,幾乎無人發(fā)現(xiàn)這條溝里會有著人間煙火。盡管它離鎮(zhèn)上才六公里的距離。而對于我來說,這條溝里,近50年以來,一茬茬人的身上,竟發(fā)生了那么多故事。
村里的人不會把這些當(dāng)成故事,因為那些事就發(fā)生在他們身邊,他們沒有站在另一個角度去回味那些故事所包含的意義與價值。當(dāng)然,我也沒有認為這些故事有什么價值。只是我想講給別人。如果我不成為這個講述者,那個村莊的故事,就不會有人知道了,就會埋在山坡上一座座土墳里。
關(guān)于如何講述村里的故事,我一直沒有想好。不想給他們加入更多人為的想象,也不想把別人后來的講述補充進我的記憶之中。我只想講述我眼中的、我經(jīng)歷的、我認知的這樣一個村莊。那么多的人已經(jīng)故去,而活著的人正在奔走在死亡的道路上。每一個人活著,都是向死亡更近地行走著。當(dāng)我看到一個又一個由健壯一點點變成微弱的生命在那個山溝里悄無聲息地生活著,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即將上山時,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會從心底而瞬時涌起。哪怕他們不去讀或是讀不懂我寫下的文字,但我還是希望他們知道,一個從沙卜臺出生的孩子正在思念著,而以講述的方式證明它曾存在于人類社會。
而我,在每個睡不著的夜晚,都會想象著我出生的那個山村。在我的眼里,那個山村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尤其是當(dāng)我在初中的課本上讀到《桃花源記》時,整堂課上我?guī)缀醵际翘幱谂苌駹顟B(tài)。冥冥之中感覺陶淵明似乎來過我的故鄉(xiāng),那堂課上,沙卜臺門口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山洞。而里面裝著無數(shù)的秘密。
沙卜臺里沒有萬頃桃花,但村莊前山的一山楓樹卻是誰也說不清的秘密。村子里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來歷。每棵楓樹都有腰那么粗,甚至更大。春天它吐出滿山的嫩黃,淡綠的葉子間,夾著一簇簇乳黃的花朵。夏天它又是漫坡墨綠,只要一抬頭,清爽迎面從山上滾進各家各戶。我在課本上得知北京香山的紅葉后,也一直想去看一下。當(dāng)我次看見香山紅葉時,我無比的沮喪甚至是憤怒。覺得作者太過于吹噓,而欺騙了我。那也叫紅葉?那時我又想起了我的沙卜臺,只要一到秋天,楓樹會把整個山坡燃燒。這一片淡紅,那一片深褐,紅綠黃間雜在一起,一幅錦繡就鋪在每家的窗口。這一種美景年年在秋季里涂抹出來,而除了村里的人以外,沒有多少人知道沙卜臺里竟掩藏著這樣的景象。那幾十個人悄悄地分享了大自然的贈予。當(dāng)然,他們沒有詩情畫意,他們只把這景色當(dāng)成了生活。楓樹落后,不久雪會封住山溝,冰會封住河溪。而人們開始面對一冬的陰冷,開始一冬對春的渴望。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和這個村莊已不可分割的時候,我家已經(jīng)搬離了沙卜臺,回到了我父親的出生地。在沙卜臺生活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生活的全部,村里的人連往外走的夢想都好像沒有存在過?墒堑搅艘粋新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還有一大家族的人。一下子覺得世界被塞得滿滿,而我失去了對外面世界的好奇。
在后來的這個村莊,讓我開始領(lǐng)教人生。那個時候,正是趕上生產(chǎn)隊解散,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戶。由此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紛爭,村子里幾乎每天都有兩戶人家在吵架,甚至動手。每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我都會放下手中的課本或者飯碗,跑出去看新鮮,這種情景是我在沙卜臺時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沙卜臺的家與家之間從來沒有吵過架,只有個別的家庭會有一點不可避免的小矛盾發(fā)生。我遠遠的站著,看著兩家人十幾張口分不清語言內(nèi)容的惡罵,沒有理可講,豐富的語言在謾罵中表達著心中的憤怒。幾個小時的罵仗下來,或許能夠從漸漸歇息的對罵中聽得到一點點戰(zhàn)爭的緣由。原來是一家的雞跑到另一家下了蛋,而另一家卻是堅決不承認。平日里發(fā)生的戰(zhàn)爭大體都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吧。
我家搬家是為了讓我上學(xué)更近一些。新家離學(xué)校不到兩公里。而我原先上學(xué)卻要步行六七公里,翻兩座山,過三條河。我艱苦的童年已經(jīng)被我稚嫩的腳板踩成了過去。而新的生活并沒有給我?guī)矶嗌倥d奮。很多很多的時候,我放了學(xué)是要回到沙卜臺的,那里有著我的二姨家,實際放學(xué)回到那里,要比我原先上學(xué)的路還要遠,但是我并沒有覺得是遠。很多時候,放了學(xué),腳步不由自主就走向了那個方向,像是被什么牽著。長大后我意識到,沙卜臺有我的神,一直在牽著我的心。
在外多年,我是一個總做夢的人。我的夢如果夢到不好的事,差不多都是后來搬去的那個村子,不是這個去世就是那個生病,而一旦夢到沙卜臺的時候,幾乎處處鮮花遍野,桃果飄香。
那個夏日的下午,我在電話中突然得知二姨去世了。盡管那是一個下午,我卻覺得眼前一片灰暗。在新建成的小區(qū)樓頂,放縱的淚水淹沒了我整個世界。她去世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沒有人知道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包括我深愛的母親,我二姨在世的妹妹。
二姨的去世,標(biāo)志著我從此沒有了故鄉(xiāng)。在城市蝸居多年,每到夜晚時我都要想象和懷念這個村莊。尤其是當(dāng)無邊無際的黑夜團團將我裹住,而耳邊卻還是無休無止的車馬喧囂。當(dāng)天一亮,又擠進地鐵里的滾滾人流,面對一張張陌生的臉,卻要面對面的呼吸。哪怕是和一些新認識的人在一起認真地加著微信,但隔一段時間面對那一個個名字時,大腦中卻會是一片空白。天天面對如此的生活,整個人像是被細細的繩索五花大綁的粽子,血液像是葦葉包裹著的那一團粘粘的糯米,內(nèi)心如同粽子中間裹住的一個棗,顏色還是棗子的顏色,味道也是,只是只有自己知道它早已被生活這鍋熱湯燉得面目全非。
所有這樣的時候,我都要迅速地逃回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來說,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幾十年,但是精神上卻須臾不曾分開。有時,我卻會驚異于我的記憶,我竟然會清晰地叫出故鄉(xiāng)每一條溝、每一塊地、每一個水坑、每一個人的名字。要知道,那些名字都是普通而又奇怪的,五花八門的,但這些名字,可能除了我們那個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它們。因為,它是獨屬于我們的。它就隱藏在那個山溝溝里。那些溝溝岔岔像是一棵樹龐大的根系,牢牢地固定住了我思維的土壤,而我,又用孤獨回憶的雨露滋潤著這些名字。
我要記住這些名字,哪怕那些水坑已經(jīng)像老人深陷的偌大眼窩,干涸著坦露在河床之上,哪怕許多人都已帶著一世的故事成為了山坡上的一個個土丘,哪怕一座座房子梁斷墻塌,但這些都曾滋養(yǎng)了我的心靈。
我有一萬個理由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對它如此癡迷。村子里的人多數(shù)沒有走出那里,他們沒心思也沒心情去琢磨它的前史。而那些走出去的人,或者可以說是逃離,或者可以說是拼搏著離開。
讓我開始向您講述吧。
我要講述的故鄉(xiāng)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故鄉(xiāng)。它們只是使用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我要講述的,是我童年時的村莊。雖然已經(jīng)故去,但在我的記憶中卻是永存。
中國在快速地小城鎮(zhèn)建設(shè),說不準村里僅存的這些鄉(xiāng)鄰什么時候也要遷到了城里或是到了山上。那時,這個村子,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村莊了。我會對那些到訪來考查中國近代農(nóng)村生活的人們一一講述這里的人們。
對于故鄉(xiāng),我有我的判斷和劃定。我一直對別人講的是:那個村子,只有13戶人家,81口人。我在那里出生,是81分之一。
還有,全村只有一把鎖,僅僅是一只形式上的鎖。
如果誰有耐心,我便要開始講述沙卜臺的故事了。我斷定,不會再出20年,這個村子可能真的不存在了。
而除了我,誰會知道那里的故事呢。誰有耐心去講呢。
沙卜臺,一個無鎖的村莊。一個人人心靈沒有上鎖的村莊。
我輸出了自己的靈魂(后記)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很多個夜晚,我會讓淚水流得舒舒暢暢,那時心底一片清澈。寫這本書是想了好幾年的事了,只是沒有想清具體的結(jié)構(gòu)。當(dāng)我寫完后一個章節(jié)后,我覺得人整個癱下來了,渾身疼得動不了。而精神卻是空空地,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經(jīng)全輸入在了這些文字里。
當(dāng)我把這些書稿打印成大字寄給我媽時,我哥對我說,她讀得特別認真。她不解的是,我11歲離開了沙卜臺,到18歲就離開了老家,怎么會記得那些事。我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因為我覺得我心里裝著的故事,就像沙卜臺的野草一樣,一直在瘋長著。
實際上,我哥不太贊成我這樣直接地來寫沙卜臺的人和事。他說,傳記在外人看來是故事,但在鄰居看來就是笑話。白淑芝二姐和石玉梅二姐都當(dāng)過老師,這兩個蒙古女人的擔(dān)憂可能不無道理,她倆的觀點有些一致:是不是有些人的名字可以替代一下。
可是還生活在沙卜臺的小寬媳婦卻一直堅持:一切都用真名。因為沙卜臺人的身世和命運再是怎么換名,也是獨一無二的。
在這本書寫作過程中,小寬媳婦發(fā)了好幾次視頻,村村通的水泥路正在通向沙卜臺。三嫂也在精準扶貧政策下,住進了政府為她蓋好的新房。只是這些變化那些逝去的人們都不會知道的。
這本書完成不久,石玉梅二姐在微信中對我說,她前幾天回了一趟沙卜臺,是延明媽去世了,她回去送一送。結(jié)果,就在她回到沙卜臺第二天,老曹大爺也去世了。
這些消息撲通一聲落入了我的心里,激起一片舊塵。我眼前頓時出現(xiàn)的是活著的那些人。
我哥看過我的書之后,說了這樣一句話:那些逝者其實都沒死,只是半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