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獻詞
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所以在你要戰(zhàn)勝外來的敵人之前,先得戰(zhàn)勝你內(nèi)在的敵人;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地自拔與更新。
《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篇小說,應當說:不只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zhì)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jīng)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nèi)界的戰(zhàn)績。它是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歷險記,是貝多芬式的一闋大交響樂。愿讀者以虔敬的心情來打開這部寶典罷!
戰(zhàn)士啊,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個時,你定會減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將永遠在絕望中再生了罷!
譯者弁言
在全書十卷中間,本冊所包括的兩卷恐怕是混沌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因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長的途中,而青年成長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曖昧、矛盾、騷亂的歷史。頑強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更其頑強的和年代久遠的傳統(tǒng)與民族性拘囚在樊籠里。它得和社會奮斗,和過去的歷史奮斗,更得和人類固有的種種根性奮斗。一個人唯有在這場艱苦的戰(zhàn)爭中得勝,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難關(guān)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兒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質(zhì)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還有悲壯的是現(xiàn)在的自我和過去的自我沖突:從前費了多少心血獲得的寶物,此刻要費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脫。這個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jīng)五體投地地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shù)。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把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jīng)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干凈。是這種心理狀態(tài)驅(qū)使克利斯朵夫肆無忌憚地抨擊前輩的宗師,抨擊早已成為偶像的杰作,抉發(fā)德國民族的矯偽和感傷性,在他的小城里樹立敵人,和大公爵沖突,為了精神的自由喪失了一切物質(zhì)上的依傍,終而至于亡命國外。(關(guān)于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qū)τ谀承┐笞鞯墓簦髡咴诰硭牡某醢嫘蛭睦锞陀泻喍痰恼f明。)
至于強烈獷野的力在胸中沖撞奔突的騷亂,尚未成形的藝術(shù)天才掙扎圖求生長的苦悶,又是青年期的另外一支精神巨流。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jié),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于電力……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地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云。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fā)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里在發(fā)燒,嗡嗡地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fā),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云上面。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jīng)像樹葉般發(fā)抖……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受,可是你感覺到血管里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里沸騰,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jié)果會產(chǎn)生些什么來呢?……像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焦急地聽著臟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么來呢?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個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心靈在成長時期所共有的感覺。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xiàn)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chuàng)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chuàng)造才是歡樂。唯有創(chuàng)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余的盡是與生命無關(guān)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創(chuàng)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chuàng)造是消滅死。瞧,這不是貝多芬式的藝術(shù)論么?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觀么?現(xiàn)代的西方人是從另一途徑達到我們古諺所謂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譯者所熱誠期望讀者在本書中有所領(lǐng)會的,也就是這個境界。
創(chuàng)造才是歡樂,創(chuàng)造是消滅死,是羅曼·羅蘭這闋大交響樂中的基調(diào);他所說的不朽,永生,神明,都當做如是觀。
我們尤須牢記的是,切不可狹義地把《克利斯朵夫》單看做一個音樂家或藝術(shù)家的傳記。藝術(shù)之所以成為人生的酵素,只因為它含有豐滿無比的生命力。藝術(shù)家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模范,只因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較完全的一個。而所謂完全并非是圓滿無缺,而是顛撲不破地、再接再厲地向著比較圓滿無缺的前途邁進的意思。
然而單用上述幾點籠統(tǒng)的觀念還不足以概括本書的精神。譯者在冊卷首的獻詞和這段弁言的前節(jié)里所說的,只是《克利斯朵夫》這部書屬于一般的、普泛的方面。換句話說,至此為止,我們的看法是對一幅肖像畫的看法:所見到的雖然也有特殊的征象,但演繹出來的結(jié)果是對于人類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領(lǐng)會?墒潜緯有另外一副更錯雜的面目:無異一幅巨大的歷史畫,不單是寫實的而且是象征的,含有預言意味的。作者把整個十九世紀末期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民族史、藝術(shù)史來做這個新英雄的背景。于是本書在描寫一個個人而涉及人類永久的使命與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時期的歷史性。
顯著的對比,在卷四與卷五中占著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兩個民族的比較研究。羅曼·羅蘭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對德國作一極其嚴正的批判: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diào)和的事情加以調(diào)和。特別從德國戰(zhàn)勝以后,他們更想來一套令人作嘔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xié)……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F(xiàn)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吹絼e的國家強盛,他們就像萊辛一樣地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于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愛,什么和衷共濟的進步,什么人權(quán),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說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的權(quán)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沒有權(quán)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它的進步是用戰(zhàn)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在此,讀者當注意這段文字是在本世紀初期寫的。)盡量分析德國民族以后,克利斯朵夫便轉(zhuǎn)過來解剖法蘭西了。卷五用的節(jié)場這個名稱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說起當時的巴黎樂壇時,作者認為只是一味地溫和,蒼白,麻木,貧血,憔悴……又說那時的音樂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賦他們都齊備,只少一樣:就是強烈的生命?死苟浞?qū)δ切┮魳方绲乃孜镉绕涓械綈盒牡模撬麄兊男问街髁x。他們之間只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寄于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靈本身便是音樂;他所愛,所憎,所苦,所懼,所希望,又無一而非音樂……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shù)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但法國有多少人想到這一點呢?對這個化學家式的民族,音樂似乎只是配合聲音的藝術(shù)。它把字母當做書本……等到述及文壇、戲劇界的時候,作者所描寫的又是一片頹廢的氣象,輕佻的癖習,金錢的臭味。詩歌與戲劇,在此拉丁文化的后一個王朝里,卻只是娛樂的商品。籠罩著知識階級與上流社會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氣:豪華的表面,煩囂的喧鬧,底下都有死的影子。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這批人,一切都歸結(jié)到貧瘠的享樂。貧瘠,貧瘠。這就是病根所在。濫用思想,濫用感官,而毫無果實……對此十九世紀的世紀末現(xiàn)象,作者不禁大聲疾呼:可憐蟲!藝術(shù)不是給下賤的人享用的下賤的芻秣。不用說,藝術(shù)是一種享受,一切享受中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艱苦的奮斗去換來,等到力高歌勝利的時候才有資格得到藝術(shù)的桂冠……你們沾沾自喜的培養(yǎng)你們民族的病,培養(yǎng)他們的好逸惡勞,喜歡享受,喜歡色欲,喜歡虛幻的人道主義,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們簡直是把民族帶去上鴉片煙館……巴黎的政界,婦女界,社會活動的各方面,卻逃不出這腐化的氛圍。然而作者并不因此悲觀,并不以暴露為滿足,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壞后面早就潛伏著建設(shè)的熱情。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劇烈抨擊古代宗師,正是他后來另創(chuàng)新路的起點。破壞只是建設(shè)的準備。在此德法兩民族的比較與解剖下面,隱伏著一個偉大的方案: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濟法蘭西的萎靡,以法蘭西的自由救濟德意志的柔順服從,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應當從這兩個主要民族的文化交流中發(fā)軔。所以羅曼·羅蘭使書中的主人翁身為德國人,使他先天成為一個強者,力的代表(他的姓克拉夫脫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秉受著古弗拉芒族的質(zhì)樸的精神,具有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然后到萊茵彼岸去領(lǐng)受纖膩的、精練的、自由的法國文化的洗禮。拉丁文化太衰老,日耳曼文化太粗獷,但是兩者匯合融和之下,倒能產(chǎn)生一個理想的新文明。克利斯朵夫這個新人,就是新人類的代表。他的后的旅程,是到拉斐爾的祖國去領(lǐng)會清明恬靜的意境。從本能到智慧,從粗獷的力到精練的藝術(shù),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趨向,是未來文化就是從德國到法國的個階段。從血淋淋的戰(zhàn)斗到平和的歡樂,從自我和社會的認識到宇宙的認識,從擾攘騷亂到光明寧靜,從多霧的北歐越過了阿爾卑斯,來到陽光絢爛的地中海,克利斯朵夫終于達到了的精神境界:觸到了生命的本體,握住了宇宙的真如,這才是后的解放,與神明同壽!意大利應當是心靈的歸宿地。(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齊亞便是意大利的化身。)
尼采的查拉圖斯脫拉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體成形,在人間降生了。他帶來了鮮血淋漓的現(xiàn)實。托爾斯泰的福音主義的使徒只成為一個時代的幻影,煙霧似的消失了,比超人更富于人間性、世界性、永久性的新英雄克利斯朵夫,應當是人類以更大的苦難、更深的磨煉去追求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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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羅曼·羅蘭(18661944),法國思想家、文學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主要作品有《革命戲劇集》,傳記《貝多芬傳》《米開朗基羅傳》《托爾斯泰傳》,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哥拉·布勒尼翁》《母與子》。
譯者:
傅雷(19081966),字怒安,號怒庵,原江蘇省南匯縣下沙鄉(xiāng)(現(xiàn)浦東新區(qū)航頭鎮(zhèn))人,中國著名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shù)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傅雷一生嫉惡如仇,其翻譯作品多以揭露社會弊病、描述人物奮斗抗爭為主。他翻譯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著作。
版畫作者:
麥綏萊勒(18891972),二十世紀偉大的佛蘭芒木刻畫家之一,與羅曼·羅蘭等作家一起參與歐洲的進步文化運動。黑白粗曠的木刻線條是他的主要風格,構(gòu)圖簡潔有力,備受魯迅推崇。翻譯家傅雷的譯文與麥綏萊勒的版畫相得益彰,是難得的珍品,值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