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英國作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一向是文學界的寵兒,有關研究著述可謂汗牛充棟,所以本文首先主要從閱讀的角度對這套叢書做個簡單的介紹。
文學作品的直接閱讀無疑非常重要。會讀書的人都知道,看作品以有感為上,有所啟迪更佳,可以一直讀到舒心快意,能與有識者共賞古今世界文學經(jīng)典之瑰麗,品味螻蟻人類勤奮思考之精華。這套叢書所選的書目就都是福斯特的代表作,從中可見這一位所貢獻的瑰麗與精華:長篇小說《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1905),《看得見風景的房間》(A Room with a View,1908),《霍華德莊園》(Howards End,1910),《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1924);文學評論《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1927);《天國的公共馬車:E.M.福斯特短篇小說集》(《天國的公共馬車及其他故事》[The Celestial Omnibus and other stories,1911]和《永恒的瞬間及其他故事》[The Eternal Moment and other stories,1928]這兩部短篇小說集的合集)。作品時間跨度為從1905年到1928年,這正是福斯特的創(chuàng)作時期。
其實福斯特的作品不光專家喜歡研究,大眾也喜歡看。這當然和影視手段的推動不無關系。這套叢書里的四部長篇小說都有電影版:《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1991),《看得見風景的房間》(1985),《霍華德莊園》(1992;另有2017年拍的電視劇版),《印度之行》(1984)。影視手段和大眾閱讀的關系嚴格說是互動互惠的,有讀者緣,影視制作機構(gòu)也就喜歡拍。文學研究關注的東西都比較深遠,大眾的喜好也未必淺薄,能打動人心就一定自有其道理。
福斯特的長篇小說充滿了地道的英國風味,但是他并沒有滿足于對英國上層社會生活圖景及其趣味的展示。在貌似復雜而瑣碎的人物關系描寫和故事情節(jié)推進中,他的重點更多地是揭示,揭示這個階層的人在與國內(nèi)外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時候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其中涉及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自我的關系,殖民地宗主國與殖民地人民之間各種內(nèi)在的和表面化了的沖突,還有理想化生活方式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給福斯特套什么主義似乎不太容易,我們只要從他的作品里看到了他筆下那個時候若干英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看到了他或曲折暗示或直接表述的種種思考,也就對得起作者的苦心了。
福斯特的文論著作《小說面面觀》基于他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的體驗去觀察小說這種文學存在,去評論小說的方方面面,早已列入文學專業(yè)的書目。他在書中提出的一些重要概念,如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幻想小說(或奇幻小說)等小說類別、小說節(jié)奏等等,為文學理論大廈的構(gòu)建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這套書給了我驚艷之感的,還有福斯特的短篇小說。他長篇小說的那些特點同樣表現(xiàn)在了他的短篇作品中。除此以外,在這些輕靈活潑、引人入勝的短篇中,對人類去向和人性發(fā)展的沉重思考,超越了現(xiàn)實局限、時代局限和社會局限,細想起來,的確令人震撼,卻又處處不離文學即人學偉大的文學家必然是思想家這些耳熟能詳?shù)奈膶W正道。難怪文學界如此尊崇福斯特。
毋庸諱言,這類書的出版不可避免地要再次涉及兩個話題,一個是讀經(jīng)典的意義,另一個就是重譯的必要。
關于讀經(jīng)典,近年談論的人比較多,筆者也在其他場合參與過討論,重復的話就不說了。這里想強調(diào)的是:首先,經(jīng)典的涵蓋范圍是一直在變的,新的經(jīng)典不斷加入,文學界的評論探究和出版界的反復出版,其實就是個大浪淘沙、沙里淘金的過程,這個過程始終沒有而且也不應該中斷,一百年后也是如此;其次,和創(chuàng)作一樣,文學閱讀也有代際承接的問題,新的讀者不斷產(chǎn)生,對經(jīng)典作品必然有著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不斷更新的需求。即便是宗教經(jīng)典那種對曲解極為警惕的作品,也存在著更新的需要,因為教徒在生長,在變動。這是生命的特征。而與時俱進是生命力的特征。更何況經(jīng)典的一個本質(zhì)性特點就是耐讀,即經(jīng)得起反復讀,而且常讀常新。巧的是,在對福斯特的各種評介中,印象深的正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這樣一句話:愛·摩·福斯特對我來說,是一位可以反復閱讀其作品的還在世的小說家,每次讀他的書我都有學到了東西的感受,而進入小說閱讀之門以后,就很少有小說家能給我們這樣的感覺了。[1]
關于第二個話題,翻譯界有過不少討論。重譯同樣和受眾的不斷變化有關,其實質(zhì)是,譯入語語言本身的發(fā)展和譯入語文化環(huán)境的改變。除此以外,還涉及譯本質(zhì)量的提高。版權(quán)問題插進來以后,重譯要考慮的情況似乎更為復雜一些。盡管如此,不斷提高譯本質(zhì)量仍然是敬業(yè)的譯者和出版人不懈的追求。需要注意的是,文化產(chǎn)品和一般意義上的科技產(chǎn)品有一個區(qū)別,和藝術(shù)與科學的區(qū)別一樣,即并非后來者就一定居上。美學追求和先來后到的順序基本無關,全看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的呼喚及其素質(zhì)加努力。文學作品的翻譯也是同樣。在考慮譯本質(zhì)量的時候,這是不能忘記的一個側(cè)面,否則無法體現(xiàn)我們對無數(shù)前輩譯者的尊重。
綜合以上各種考慮,這套叢書在投入重譯之初,我們就對參與這項工作的各位譯者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希望我們能竭盡全力,以愛惜羽毛的謹慎,鍛造不后悔的硬作。
我們還提出了兩個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個就是注意與前譯的關系。為不斷提高譯作質(zhì)量,后譯對前譯有所參照是難以避免的,但是我們要求,必須特別注意防止侵權(quán)。如與前譯過于貼近,一般要求再改;如確有借鑒,必須予以說明。然而我們也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從初譯、修訂到審校,經(jīng)三四個人之手,后竟然還是與某種前譯撞車,這只能說是所見趨同,巧了,因為那大概的確就是妥帖的譯法。對這種情況如何看,還有待翻譯界和出版界共同探討。讀者如果在這個方面發(fā)現(xiàn)問題,歡迎提出。
第二個需要特別注意之處,是福斯特的語言風格及其表達。語言風格的再現(xiàn)始終是翻譯的一個難點,我們只能盡力而為。眾所周知,善用反諷,表達講究機智巧妙(有時甚至給人以賣弄聰明之感),這是英國文學中的一種傳統(tǒng),福斯特是這種傳統(tǒng)的繼承者和推進者,因此我們注意了盡量保留這類表達方式的多層含義。作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典型的英國紳士,雖然在用詞甚至標點上也有一些自己的習慣,福斯特的語言基本上還是中規(guī)中矩的,這對翻譯來說是福音,因為相對而言減少了難度?紤]到原文的時代特點,我們希望譯文流暢可讀,但不過度活泛現(xiàn)代。那個時期英語的一個特點是句子偏長,福斯特的語言也是如此,但結(jié)構(gòu)也不是非常復雜。我們的把握是:對偏長的句子適當截斷以便于理解,同時注意緊湊,不使其過于散亂。我們希望譯作語言首先是不能給讀者造成理解障礙,其次要能給讀者以閱讀的愉悅,此外還要讓人感覺這是福斯特而不是其他人在說話。
總體來看,這套叢書其中的幾本,譯者認為糾正了前譯中的一些錯譯,也就是說,我們的譯本在翻譯的準確程度上有所提高。細節(jié)之外,我們還尤其注意了整部作品的內(nèi)在連貫,包括前后通達和風格的一致。至于美學意義上的評價,我們等待時間的檢驗,并且始終歡迎各種角度的批評和討論。
衷心感謝叢書譯者和出版社眾多編輯的辛勤付出。
感謝愛·摩·福斯特賦予我們的文學盛宴。
楊曉榮
2020年11月16日于南京茶亭
譯后記
翻譯界曾經(jīng)流行過一個段子:做不好翻譯,就去教翻譯;如果教翻譯也吃力,那就去研究翻譯。雖然是調(diào)侃,倒也確實反映了業(yè)內(nèi)理論與實踐脫節(jié)的現(xiàn)實。自從二十五年前因為一個偶然事件與翻譯結(jié)緣以來,學翻譯、做翻譯、教翻譯和思考翻譯幾乎貫穿了生活的始終。為了避免淪為只會紙上談兵的笑柄,盡可能多地進行翻譯實踐就成了一種自覺的追求。這也正是接受本次翻譯任務的一個主要原因。
作為福斯特的代表作之一,《霍華德莊園》已經(jīng)完成了它在漢語世界的經(jīng)典化過程,翻譯所起的作用當然是毋庸置疑的。迄今為止,這部小說已有三個漢譯本,分別是《此情可問天》(景翔譯,1992年業(yè)強出版社出版)、《綠苑春濃》(林怡俐譯,1992年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出版)和《霍華德莊園》(蘇福忠譯,200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201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再版)。也許是受到特定時期兩岸文化交流渠道的限制,《此情可問天》和《綠苑春濃》這兩個臺灣譯本在大陸地區(qū)的流傳并不廣泛,一般讀者也較難接觸到。相對而言,蘇福忠先生翻譯的《霍華德莊園》產(chǎn)生的影響要大得多。
已有譯本而選擇重譯出版,發(fā)行方自有一番考慮,而譯者除了領命之外,想必還存有一種讓經(jīng)典更加完美的理想。翻譯任何文學作品,從零開始的初譯者注定困難重重。在沒有參照的情況下,原文理解上的困難和翻譯條件的限制都會讓初譯者步履維艱,難免因此出現(xiàn)一些誤譯現(xiàn)象。盡管如此,每部作品的首譯之功是再怎么強調(diào)都不為過的,它也是后來者繼續(xù)完善譯本的基石。在本次重譯過程中,譯者就從蘇福忠先生的譯本中受益頗多,在此特致謝忱!
從翻譯活動本身來看,拋開語言風格上的考慮,重譯主要的目的應該是讓譯文質(zhì)量更上層樓。誠如本系列叢書主編楊曉榮所言,文化產(chǎn)品并非后來者就一定居上,但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努力超越前譯是每個重譯者必須秉持的信念。已有譯本的參照,翻譯手段的豐富,也在客觀上為完善譯本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
本次重譯特別希望在譯文的準確性和可讀性上有所突破。
準確性屬于是非問題,往往表現(xiàn)為某種硬傷。究其原因,可能是看走了眼,也可能是對原文某個表達望文生義,又或者是因為對某處背景不了解,從而導致誤譯。要解決這個問題,一方面當然要靠細心、謹慎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可以充分發(fā)揮網(wǎng)絡時代的資源優(yōu)勢,以搜索引擎為出發(fā)點,借助圖片、音頻、視頻等多媒體材料解決那些隱藏得比較深的誤譯問題。
在翻譯《霍華德莊園》的過程中,譯者除了閱讀與原著相關的文獻(如研究福斯特及其作品的專著與論文),還觀看了根據(jù)小說拍攝而成的電影和電視劇,以加深對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特征的理解和直觀感受。同時,針對小說中對話較多的特點,又找來小說的配套朗誦音頻,反復聆聽,以便更好把握書中角色的語氣。畢竟,印在紙上的文字是冷冰冰的,缺少輕重緩急,沒有抑揚頓挫,說話者的腔調(diào)往往因此難以把握,甚至給讀者造成理解上的障礙。而專業(yè)人士的朗讀往往能讓一些本來模棱兩可的對話變得異常清晰易懂。
背景信息的缺乏是導致誤譯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搜索引擎恰恰可以彌補譯者知識方面的不足。例如,在小說第四十一章中,書中另一重要人物倫納德來到圣保羅大教堂觀看一幅畫,福斯特對此有下面的描述:
But the light was bad, the picture ill placed, and Time and Judgment were inside him now. Death alone still charmed him, with her lap of poppies, on which all men shall sleep.(蘇譯:但是,光線太差,那幅畫兒又掛得不是地方,時間和審判現(xiàn)在深入到了他的內(nèi)心。唯有死亡對他還有吸引力,張開它那罌粟般的懷抱,讓所有人都酣睡在里面。)
在這句話中,Time、Judgment和Death都是大寫的,而且Death之后的呼應代詞是her,這些異常信息引起了譯者的關注,于是結(jié)合語境中的信息進行了網(wǎng)絡搜索,發(fā)現(xiàn)這里提到的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畫家喬治·弗雷德里克·沃茨的一幅作品,名為《時間、死亡和審判》(Time, Death and Judgement) 。畫中時間、死亡和審判是三個人物,其中時間和審判是男性形象,死亡是女性形象,而且死亡的裙擺上正是小說中提到的罌粟花。因此,新譯本將整句譯為:可是光線比較暗,那幅畫放得不是地方,對于畫中的時間和審判,他已諳熟于胸,只有死亡還在吸引著他,她那鋪滿罌粟的裙裾是所有人終將酣睡的地方。并為這句話增加了譯注,補充了畫作的背景信息。這樣,讀者在看到時間、死亡和審判這幾個表述時就不會心生困惑了。
除了提高譯文的準確性,本次重譯還力圖在可讀性上有所改進。讀者閱讀文學作品,當然期望從中得到愉悅的體驗,如果小說文字佶屈聱牙、邏輯不暢,肯定會讓讀者不忍卒讀。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時刻提醒自己要說人話,盡量消除翻譯腔,注意句間銜接與連貫,讓讀者不蒙圈、不費勁。當然,這只是一個良好的愿望,有沒有實現(xiàn),得由讀者去判斷。
網(wǎng)絡時代的便利條件在一定程度上為提高譯文質(zhì)量提供了保障,但文學翻譯是一種需要靈感思維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譯者無法、也不應該完全依賴這類技術(shù)手段。只有不斷閱讀優(yōu)秀作品、不斷咀嚼體會其中味道,才可能譯出打動人的作品。譯,然后知不足。這是近兩年來無數(shù)次捻斷霜須后的真切體會,也將是今后繼續(xù)實踐的動力。
即將交差之際,心底不禁涌起一番感慨,這其中既有重度拖延癥患者于催逼之下完成任務后的如釋重負,也有丑媳婦見公婆前的忐忑不安。能否釋然,恐怕還要再等上些時日,由讀者諸君的反應來決定了。
后,寫幾句并非套話的套話。本套福斯特叢書主編楊曉榮老師在整個翻譯過程中給予了我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幫助,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令人感佩。作為本書的早的讀者,我的夫人和孩子也常常為改進譯文提出富有建設性的意見,在此向她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巫和雄
2021年1月30日南京月牙湖畔
[1] 原文是:E. M. Forster is for me the only living novelist who can be read again and again and who, at each reading, gives me what few novelists can give us after our first days of novel-reading, the sensation of having learned something. 見美國文學批評家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的《愛·摩·福斯特》(E. M. Forst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一書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