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一
想到今年是自己三十多年來次獨自過春節(jié),她心里就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多少年了,這是她次置身春節(jié)返鄉(xiāng)大潮之外, 終于熬出來了,她感到一種解脫,覺得身輕如燕。所有與春節(jié)回家相關的事物,比如買禮物,比如走親戚,比 如要給家人帶哪些藥、擔心藥是否有假,等等,都不用 再煩惱了。
當然,她同時也有點罪惡感,心想,是自己父親不在了,家散了,才不需回去的。難道父親在時每年的回家就 不愉快嗎?難道家散了就一身輕了嗎?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思緒有點亂,一時也理不清。
天上不覺漫起了蒙蒙細雨,臉上絲絲的濕涼,街上 已沒什么人了,都像自己一樣提前下了班,但他們是縮回 家,或依舊在漫漫的回家路上。這么多年來,每天上班急 匆匆,下班回家急吼吼,好像從來就沒空在這附近走走。 她突然想撒歡瘋跑,想在街上連翻十八個筋斗,或者對著 黃浦江大喊大罵。
街上空了,寫字樓空了,天空了,一種春節(jié)前特有的 空城市景。人車稀少的公路顯得筆直爽快,好像熬了一整 年,也終于可以伸展一下腰腿了。路口交通燈的紅黃綠燈 的切換也失去了意義,徒落成三個燈色的不斷變化而已, 自己和自己玩。咦,終于來了一輛長途貨車,正好撞在紅 燈前,停下,年三十了,誰還在干活。坑谑撬屯筘 車的駕駛室里望了一眼,想看看那司機長什么樣兒,有什 么與眾不同之處,但礙于玻璃窗的亮亮的反光,啥也沒看 到,綠燈亮了,貨車就氣勢洶洶地開走了。
她覺得有點冷,重新整理了一下圍巾,頭發(fā)也凌亂了,心里有點空,心空的感覺真好,也說不上來怎么好, 反正覺得這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她很早以前就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慵懶,喜歡悠閑,不喜歡忙,或者更確切地說,她不喜歡做事,就這樣,無所事事好,可生活卻逼迫她做相反的事,考試,打工,參加培訓,找工作,整日忙于文件 歸檔,復印各種文件,預約客戶和出庭日期,等等,她心想這就是大家所說的命吧。
她是個容易安于現(xiàn)狀的人,有份工作就行,完全沒有 職業(yè)女性的野心,也不和那些有野心的人交往,覺得和那 類人相處心理有壓力,不舒服?刹痪们八x了婚,房子 業(yè)主的名字和一百六十多萬的按揭一起移到她的名下,負 擔很大,工作常常忙得眼睛發(fā)脹,頭發(fā)暈。
這樣走著走著,差點踩到一個香蕉皮,旁邊的果皮 箱口還塞著一只鼓脹的尿不濕,她忽然意識到走了這么 久,現(xiàn)在身在何處?要去哪兒?于是停下,定定神,左右 張望。她看見廣告牌上有無數(shù)只粉紅的小豬佩奇在得意地 瞪著眼睛望著她,附近的樹上還亮著圣誕節(jié)時用的許多小燈,不知是懶得拆下來還是有意為春節(jié)留用。過了一會 兒,終于想起自己剛才提前下班是要回家去的,是的,當時想早點回去,痛痛快快睡一大覺,睡上幾天,甚至睡上整個假期。這幾年很累很累,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用再操心別的,真好!
在這個春節(jié)期間,屋里冰箱是否有食物?好像有的, 對了,這些天陸陸續(xù)續(xù)買了點,有凍羊肉和凍餃子,還有 一些茄子、上海白菜、豆角和一些方便面等,想到這,她剛才懸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如果忘了買吃的,商店又一個月不開門,會怎么樣? 她想到冰箱里還有很多化妝品,它們擠滿了那幾個本來應 該儲存蔬菜和水果的地方,那些護膚膏、護膚霜本身也像 食物,一種凝脂,一種人工脂肪。
二
算起來父親去世已有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有時感覺就像上個月的事。父親死于顱內(nèi)蜘蛛膜下腔出血,當她 趕回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兩天了。父親躺在一個冰柜里, 穿著一身奇怪的中式衣服。透過那層玻璃看到的那個人、 那張臉,十分陌生,以至于她不由得湊近看了看。父親臉上布滿了細膩入微的冰霜,仿佛是長出來似的,記得當時 腦子里就略過凝脂這兩個字,覺得有點怪,也覺得不除 妥,但那種感覺卻留在了記憶里。
父親去世前那段日子曾說自己特別煩躁不安,沒來由 地頭痛,晚上睡覺頭腦里好像有蜘蛛在爬。她那時沒有太 當真,大家也都以為是父親工作太辛苦的緣故,沒有往別 的地方想。父親后是倒在單位的辦公桌前的,同事還以 為他趴在桌上睡著了,結果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送去醫(yī)院時,顱內(nèi)已經(jīng)出血過多,無法醫(yī)治了。
父親是當?shù)刂袑W的數(shù)學老師,在國內(nèi)發(fā)表了若干篇專 題論文,在同事中有一些聲望?墒窃倬跀(shù)學又怎么樣 呢,他能計算出那么多難解的數(shù)學題和方程式,卻計算不 出自己的死期。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都是清一色的書,書頁有些 地方的眉批,完全不知所云,哎,父親的生活多枯燥啊。 她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鋼筆字很好,藍鋼筆水時濃時淡,偶爾筆水枯了而僅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筆道道,她想起父親拿鋼筆 的手勢有點奇怪,落筆前手老在那比畫什么,幅度也大, 仿佛在預熱,好像生怕下筆就寫錯了字。她記起了父親溫 熱厚重的手掌,揣摩他寫下這些東西時的心跡。父親曾手把手教過她寫字,可她總沒有耐心練字,成年以后字跡依然馬虎而潦草,歪歪扭扭的,想來,這是她的一個遺憾。
她看到了很多年前為父親買的短波收音機,那款短波 的收音機,早就被徹底淘汰了,難道父親生前還在用嗎? 她打開開關,居然有聲音傳出來,亂糟糟的雜音,吱吱啦 啦的,讓她心神迷惑,她調(diào)了調(diào)波段,沒有一個波段的信 號是清晰的,而每個波段都是父親曾收聽過的吧,此刻她 的眼眶忽然濕了。
她看到一本數(shù)學教材里夾著許多的舊信紙,打開看, 上面寫了些毛筆字,墨香猶存。她想起有一段時間,父親有練毛筆字的習慣,于是逐頁翻看,都是些唐詩宋詞里某 些耳熟能詳?shù)拿洹?此時她又發(fā)現(xiàn)了那本學報的厚度有些 臃腫,便 翻開了。幾張舊的信箋紙上,毛筆寫滿了同樣的字:秦曉 芹、秦曉芹、秦曉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