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生羽翼，筆下起風云
日本科幻小說三巨匠之一星新一
丁丁蟲（科幻文學閱讀推廣人）
星新一，本名星親一，他還有個弟弟名叫星協(xié)一。兩個人的名字都來自他們的父親星一創(chuàng)辦的制藥公司星制藥的一句口號：親切，協(xié)力一致。
星新一的父親星一，在日本近代史上也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星一早年留學美國，與日本著名醫(yī)學家野口英世結(jié)為一生摯友。回國之后，星一創(chuàng)辦了星制藥股份有限公司。1925年，星一同小金井精成婚。小金井精的父親小金井良精是東京帝國大學（東京大學的前身）早的十名醫(yī)學博士之一，母親喜美子則是著名作家森鷗外的妹妹，和森鷗外一同創(chuàng)辦了日本早的文藝評論雜志《柵草紙》。因此，小金井一家固然可以說是醫(yī)學世家，但其文學傳統(tǒng)也不容忽視。只不過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星新一會把這一文學傳統(tǒng)繼承下去。
根據(jù)星新一的回憶，星一曾在星制藥商業(yè)學校的開學儀式上說過改良發(fā)明永無止境，要向著它們不懈努力。仿佛是為了身體力行這一號召，星一有過無數(shù)奇思妙想，譬如味噌類似食品制造法從蠶蛹中提取營養(yǎng)物質(zhì)法日本酒濃縮法等。實際上，早在1918年，星一就曾寫過一篇科幻小說《三十年后》。照星新一的說法，他的故事點子很大程度上受了父親的啟發(fā)。
星一本人于1951年訪問洛杉磯時驟然病故，時年78歲，身為家族嫡長子的星新一（那時年僅25歲）被迫接過星制藥的領(lǐng)導重任。由于時局變換，星制藥此時已經(jīng)背負上巨額債務，而星新一缺乏其父的經(jīng)營才能，當時的狀況真可以用內(nèi)外交困四個字來形容。經(jīng)歷一番掙扎后，翌年星新一終于召開了記者招待會，宣布放棄星制藥的經(jīng)營權(quán)，將之轉(zhuǎn)移給以企業(yè)重建聞名的大谷米太郎，并將自己的名字從親一改為新一，寓意自己的新生。
星新一小時候就愛看書，喜歡的書是江戶川亂步的《少年偵探團》。少年時代的星新一，從未想過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名作家。上中學時，他的作文并沒有受到過很高的評價。促使星新一走上作家之路的，大概是這樣幾個契機。
，與芥川龍之介獎候補作家原誠的相識。原誠的作品是1955年芥川獎終考評的五部入圍作之一。雖然當年的芥川獎終為石原慎太郎所獲得，但與原誠相識的經(jīng)歷令星新一想起自己是森鷗外妹妹的外孫這一身份，從而認識到寫作也是自己人生的選擇之一。
第二，星新一發(fā)表在科幻同人志《宇宙塵》上的《高潮誘發(fā)器》大受好評。柴野拓美創(chuàng)辦的《宇宙塵》雖然是科幻愛好者具有玩票性質(zhì)的雜志，卻是當時日本發(fā)表科幻作品重要的平臺，或者更準確地說，在當時沒有任何一家商業(yè)雜志接受科幻小說的情況下，《宇宙塵》就是科幻小說的發(fā)表平臺。星新一在《宇宙塵》上發(fā)表的《高潮誘發(fā)器》，經(jīng)過日本另一位科幻風云人物矢野徹的介紹，被轉(zhuǎn)載于商業(yè)推理雜志《寶石》，并得到其主編、在日本文壇成名已久的江戶川亂步的大力推薦。據(jù)說，當年矢野徹看到這篇小說的時候，激動不已地向江戶川亂步報告：天才出現(xiàn)了！
第三，星制藥的內(nèi)外交困促使星新一下定決心轉(zhuǎn)移公司的經(jīng)營權(quán)，專心從事寫作。不過盡管放棄了經(jīng)營權(quán)，星新一仍然身兼星制藥董事職位，每月有10萬日元的收入�？紤]到日本當時一碗拉面只要40日元，日本人平均月工資也只有1萬日元，這筆收入絕非泛泛之數(shù)�？梢哉f，和當時大多數(shù)科幻推動者不同，星新一是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走上作家之路的。
星新一成為科幻愛好者和寫手們憧憬的對象。這時候的星新一確實可以說是日本一個專業(yè)的科幻小說作家。當時，小松左京（《日本沉沒》的作者）還在大阪的電臺打工；筒井康隆則一邊在大阪的某個設計院工作，一邊和自家人出版科幻同人志《NULL》自娛自樂；光瀨龍、廣瀨正、眉村卓等，此時更是默默無聞；而一本堅持到今天的日本科幻雜志《S-F Magazine》，當時還在每月發(fā)行兩三千冊的死亡線上苦苦掙扎。因此，當1961年蘇聯(lián)載人飛船上天時，媒體發(fā)現(xiàn)在日本的科幻作家中，確實只有星新一一個人可以接受采訪。
另外，從日本科幻文學的角度看，有星新一作為其代言人，可以說是一大幸事。因為在當時的日本，科幻小說普遍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讀物，卻有一個大企業(yè)的前掌門人愿意專職撰寫這類小說，這對整個日本社會的觸動絕非等閑。小松左京就曾說，有星新一真是太好了。而當年TBS電視臺采訪星新一時，其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也讓與會者頗為感慨。1960年，星新一以多部短篇作品入圍直木獎終候選，這未必沒有受其身份的影響。他本人對此并不在意，因為他覺得，他是在為讀者創(chuàng)作，而并非為了獲獎。
說到星新一在日本科幻小說界的地位，還有兩件事不得不說。
一是在日本有所謂科幻御三家的說法，科幻御三家是指星新一、小松左京和筒井康隆。這三個人私交極好。家住大阪的小松左京和家住東京的星新一曾一度每天煲電話粥，為省長途話費，兩個人選在半夜時分通話，并美其名曰深夜愛的信箋；筒井康隆則多次公開表示自己的很多寫作靈感出自和星新一的閑談，他也是在星新一葬禮上致悼詞的人。不過無論私交如何，在公開場合，只要星新一出現(xiàn)，小松左京和筒井康隆必然會起身相迎；星新一不坐，兩個人也不坐。小松左京更是直接將星新一呼作科幻界的天皇。
二是覆面座談會風波。時任《S-F Magazine》主編的福島正實，在雜志上做了一期匿名座談會，批判了當時日本科幻文壇的諸多作者，引發(fā)眾多科幻作者的強烈反彈。福島正實向來以日本專業(yè)科幻奠基人自居，就算是小松左京和筒井康隆在《S-F Magazine》上發(fā)表的小說，也照樣一聲招呼不打便任意刪改。福島正實唯獨不敢像這樣對待的作家只有兩個：安部公房和星新一。所以，福島正實盡管在覆面座談會對其他科幻作家都給予了嚴厲的抨擊，但對星新一卻沒有涉及半分。
當時，日本文壇對科幻小說完全不屑一顧。這不僅僅是某些知名作家的態(tài)度，更是眾多文學刊物和出版社的態(tài)度。星新一有一次陪同筒井康隆拜訪講談社《小說現(xiàn)代》編輯部，旁邊純文學雜志《新潮》的編輯專程走過來忠告筒井康隆說：筒井先生，別寫科幻了，寫文學吧。1970年10月號的《三田文學》，編輯部與星新一就當時的公害問題展開座談，編輯劈頭便問：公害能成為文學嗎？文學為什么要關(guān)心那樣的東西？寫那種東西，不能算是文學吧。
這種對科幻的偏見，到20世紀70年代總算有所緩解，但這時的星新一身上又被打上了兒童作家的標簽。盡管他的短篇小說集屢登暢銷榜單之首，他在大學生喜愛的作家調(diào)查中也多年占據(jù)位，但在傳統(tǒng)科幻圈中，星新一卻并不因其作品而受到重視。另外，與安部公房在國際上獲得較高聲譽的情況相反，星新一的作品雖然也有許多被譯為多種文字甚至入選各國教材，但始終未能獲得國際文壇的認可。
這里就涉及如何對星新一的作品進行評價的問題。星新一一生寫了1 001篇小小說，是當之無愧的小小說之王，但他獲得過的文學獎，只有1968年的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而已。雖然也有人認為，如果將他的小小說中某些精彩篇目單獨結(jié)集成冊，便足以沖擊任何一個獎項，但星新一終其一生也沒有這么做。與之相對的是，星新一的小小說在廣大讀者中擁有長盛不衰的生命力。單新潮文庫中的《人造美人》一書便有超過200萬部的銷量，整個文庫中他的作品合計銷售超過3 000萬部，而且時至今日依然在不斷重印。對于這一現(xiàn)象，傳記作家相葉月評價過，星新一貫徹了其父為其所取的名字親一那種親切的意思，舍棄了曲高和寡的文學性，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廣大的普通讀者。
星新一表示：為了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即使奉獻自己的靈魂也在所不惜。他對自身和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嚴格，可能沒有哪位作家能比得上他。他的工作室甚至連家人都禁止入內(nèi)。
他在每次創(chuàng)作時都堅持用以前沒有用過的創(chuàng)意，他所創(chuàng)作的1 001篇作品可以說沒有一篇的創(chuàng)意是相同的。意中生羽翼，筆下起風云，是他在某次簽售會上給讀者簽贈的詩句，也表達了他對創(chuàng)意的重視。他的每一個創(chuàng)意都是經(jīng)過好幾個晚上不眠不休的思考而形成的。也許這就是他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如此痛苦的原因吧。
星新一之所以腦洞大，還得益于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秘訣：小說創(chuàng)作困難的地方在于初創(chuàng)意的構(gòu)思階段。一個好的創(chuàng)意，就是把兩個看似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事物，巧妙地、毫不違和地組合在一起。在創(chuàng)作時把腦海中幾個事物的名稱寫在一張張紙上，然后把這些紙打亂，從中隨機抽取兩張紙，根據(jù)紙上所寫的事物的名稱開始創(chuàng)作。這個方法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是實際做起來，難度卻是非常大。
星新一在創(chuàng)作中給自己設立了幾個禁區(qū)。，不描寫性行為與殺人場面；第二，不寫時事風俗之類的題材；第三，不使用前衛(wèi)的手法。據(jù)星新一的說法，不描寫性行為和殺人行為并非出于道德原因，而是因為寫不好；不寫時事也不是因為只想寫不會過時的小說，而只是覺得將來的人看不懂就不好了。
在星新一的作品中，確實看不到對色情、兇殺等場面的描寫，而明顯的特征則是幾乎沒有任何具體的人名、地名之類的專有名詞（不過在《任性指數(shù)》一書中，星新一借用了許多朋友的姓名，算是非常罕見的例外），甚至連100萬元這類錢款的具體數(shù)目，都會用巨款或者只夠吃兩回豪華大餐的錢來代替，盡力避免地域、時代、環(huán)境等方面的影響。對于早期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一些名詞，也會隨著時代的變遷采用的名詞去替代，比如將早期的電子腦改成計算機，撥電話改為打電話，等等。
對于科幻，星新一有自己的看法。20世紀50年代，《S-F Magazine》的主編福島正實與文學評論家荒正人之間發(fā)生了一場論爭。荒正人認為，科幻小說應當與科學成果或者科學的未來可能性直接聯(lián)系；福島正實則認為，科幻小說不必考慮與科學的關(guān)系是否密切，哪怕是像《西游記》那樣的幻想文學，也可以視為科幻小說的源泉。兩者之間的論爭后在石川喬司的調(diào)解下以相互理解而告終。當時已經(jīng)作為科幻作家而成名的星新一對此僅是靜觀，并未發(fā)表意見。不過其后又有佐藤洋評論星新一的作品并認為，如同江戶川亂步的出現(xiàn)讓人們誤以為推理小說就是那種妖異黑暗的風格一樣，星新一的出現(xiàn)恐怕也扭曲了一般人對科幻小說的認識，以為科幻小說就該是這種與科學無甚關(guān)聯(lián)的風格。對此，星新一的回應是：佐藤先生是希望我寫硬科幻吧？可是，我認為寫一些變格科幻也未嘗不可。按照相葉月的注解，星新一的這個回答中，恐怕也隱含了我寫的科幻才是正統(tǒng)，即使被認為是異端也無所謂的自負。
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星新一生前并不允許他人將自己的作品改編成影視。當年GAINAX（也就是日后制作了《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的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武田康廣想要將他的作品改編成動畫片，遭到星新一的拒絕（我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改編，如果要做，請在我死后做，那我就不會抱怨了），結(jié)果終改編了小松左京的作品。
星新一的科幻觀和他那個時代的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新井素子的選拔就體現(xiàn)出其中的差異。同為屆奇想天外科幻小說新人獎的評選委員，小松左京和筒井康隆兩位都沒有看好新井素子的《我之中……》，唯有星新一強力推薦，這篇小說終獲得佳作提名。新井素子也由此被視為星新一的弟子，乃至2013年創(chuàng)設星新一獎時，她還受邀做了評選委員。
星新一曾于1981年訪問中國東北地區(qū)，也和我國著名作家葉永烈有過多次書信往來。1981年9月，他的作品《敲門聲》被翻譯成中文出版的時候，還應葉永烈的邀請專門寫了對中國讀者的致辭。在致辭中，星新一同樣表現(xiàn)出他獨特的科幻觀：我的一些短篇作品曾在貴國科普雜志上刊登，這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但是，就我本意而言，并非想通過這些作品來進行科學啟蒙。我認為，小說和科學是不能等同的。從這點來說，《敲門聲》同樣如此，它與科學無關(guān)，是一種給人以樂趣的作品。
星新一在1983年完成了創(chuàng)作1 001篇小說的計劃，之后由于健康原因，執(zhí)筆活動急劇減少。星新一在晚年還把這1001篇小說中已經(jīng)過時的表現(xiàn)手法進行改造，使它們不落后于時代。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事物是永恒的，但我希望盡我所能，延長我作品的壽命。
1993年，星新一宣布停筆。停筆之后，他本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不用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痛苦中，可以好好休息、安享晚年了，但是長期積累的壓力和勞累，使他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1994年，他因口腔癌入院手術(shù)，終于1997年因肺炎病逝于東京，享年71歲。
追悼會上，筒井康隆所寫的悼詞對星新一的成就做出了高度評價，此處摘抄如下：
星先生的作品固然被許多低年級教科書收錄，但絕不可僅僅將之視為給孩子夢想的人物。他是每個人在青少年時代的英雄，是足以同手冢治蟲、藤子不二雄匹敵，時而超越他們的人物。在遺忘了傳統(tǒng)故事的年代里，星先生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足以取代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故事。他書寫的故事，也在促使人們形成更為高尚的自我。盡管文學界認為星先生的故事缺乏文學價值而不予評價，文學全集也不曾收錄星先生的文章，但我認為，這就像是伊索、安徒生、格林兄弟不曾獲得諾貝爾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