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盛大的心事
五年了,母親總念叨著要回村里的老窯院去看看,這成了她盛大的一場心事。這我自然理解,那是她和我逝去的父親一把泥一把土捏起來的帝國,她怎可能不惦念呢。然而,我們兄弟卻合起伙來勸阻,想盡法子攔擋,就是不肯讓她回去。母親有母親的理由,我們也有我們的理由。我們堅持,母親更堅持。到后,這堅持就成了僵持,成了她和我們兄弟之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
我們堅持,因為都知道,老窯院是個還沒有愈合的傷口。
五年前,與惡癥搏斗了八年之久,終也沒有逃過劫難的大哥,被大嫂、二哥和我運送回村,在老窯院匆匆辦了喪事。這一切,都是瞞著母親進行的, 誰都不敢讓她知道。事后,都覺著還得瞞下去,等過上幾年她腦子不好使了, 糊涂了,或許就不再追究了。誰料那些日子,母親卻常常問起大哥,一說 話就抹淚,一說話就抹淚,這大約就是母子間的那種心靈感應(yīng)吧。知道扛不過去,終,我們還是如實對她講了。這下闖了禍,母親忽然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之后便是一場大病,老半年才算恢復(fù)過來。
那以后,母親便很少提起我大哥,卻開始念叨回鄉(xiāng)。回村,引我回鳳羽去!
鳳羽,就是我們的村莊。
多年來,每每提及我的這個生身之地,朋友們都夸說有趣,多好聽的村名!為什么叫了這么個名字呢?傳說很多年以前,一只鳳凰經(jīng)常在桑干河一帶的上空盤旋。某日,那只鳳凰正在流連之際,右翅被一個獵人一箭射中,于是忍痛向東南方飛去。飛至我老家一帶,羽毛紛紛墜落,人們認為這是塊風(fēng)水寶地,便在此建村聚居,并取名鳳羽。
沒錯,那幾年,母親的生活中似乎只剩了這一件事,好像不回她的鳳羽,日子就沒法再繼續(xù)下去了。我們的日子里跟著多了一件事,攔著她,不讓她回去。若是依了她,豈不又把她引到了傷口里?那一來,又會發(fā)生什么呢?我們誰都不愿往好處想。畢竟,母親都八十歲的人了,用她自個兒的話說是,土早掩了半截脖子。這景況,又怎禁得起大的折騰!
然而母親卻固執(zhí)得很,總是說,那是我的家呀,你們不能老這么攔著,一眼都不讓回去看吧?我都這樣了,還能再活幾年,非得等咽了這口氣,死了,才讓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死這個黑色的字眼,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母親的話語系統(tǒng)里。初,我們以為母親這是掌握了一件打擊兒女們的武器,心里稍有不快,就會把它扛出來,我們因此厭煩。慢慢地,終于都明白了,這只是一個老人風(fēng)燭殘年的一種心境,與痛不痛快無關(guān)。
母親的另一個理由是,窯洞里還放著她的裝老衣服,必得取回來。在她,這理由是充分的,確鑿的,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必須遵從。我卻不屑地笑,不是給您新買了一套嗎,還取那干啥?聽我這一說,她眼睛睜得老大,那也是新的呀,一天沒穿過,好好的扔那兒不管了?拿回冬天就穿。我自然是吃驚不小,那是裝老衣服呀,您還精精神神的,真就穿?母親很認真地說,穿又怎了,又不是偷的搶的。我只得和她攤牌,窯早塌了,想取也取不出來了。她自然不肯相信,也就東窯窯倉處塌下一塊,怎就取不出來了?
這次回來,聽說我會多待幾天,母親馬上又提起了回鄉(xiāng)的事,說了一次我裝作沒聽到,她又固執(zhí)地站到我的眼窩前,說第二、第三次。我不耐煩了,說等秋涼時再說吧,天氣這么熱,中了暑怎么辦。她一看我這態(tài)度,也沉了臉,冬天你怕回去凍感冒了,夏天,你又說會中暑,推推靠靠的,到底引不引我回?不引,我自個兒坐客車去,還真當我回不去了?看她那架勢,這次是鐵了心,任爾千軍萬馬也攔擋不住了。僵持間,母親終是緩和了語氣,你得引我回,就算媽求你了還不行?她這一說,我真真是有些不忍了,又不敢馬上應(yīng)承。
我知道,這不是件小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能自作主張。
于是在電話里跟二哥商量。
我對他講了母親的固執(zhí),并強調(diào)說這次看來是非回不可了。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一起陪著回去。說實話,我對能不能保護好母親還真沒一點兒信心。若是沒有大哥的事,回去一趟也沒什么,但現(xiàn)在,老窯院明擺著是個傷口,真敢把她引回去嗎?二哥是醫(yī)生,即便真有個什么意外,該也有處置的經(jīng)驗和措施吧。二哥沒接我的話,卻問,這幾日媽身體如何,沒累壞吧?
他說的是前些天的事。前些天,我們都去參加了外甥的婚禮,母親還被姐姐提前接去了幾天,這樣的事她肯定幫不了什么,無非是跟親戚們說說話罷了。我說回來還行。二哥遲疑了一下,真要攔不住,你就陪著回一趟吧。又安撫說,記著,半后晌再走,可不敢中了暑。我說你呢,你不回?他說你也知道,哥這邊人少手,實在走不開。二哥總這樣,作為一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負責人,一年四季,從春忙到冬。我聽了心里一下沒了底,然事已至此,只能逼著自己上路了。
聽說馬上可以回村,母親自是高興得不得了。
不管怎么說,五年冷戰(zhàn),她是終的贏者。
且母親讓我妻子也一起回,可能,是覺著回去免不了要收拾東西,這樣的事又不是我這么個毛手毛腳的人做得了的,必得有一個細心的人跟著,而她兒媳正好是合適的人選。再者,她可能認為,都五年沒回去了,終于能了,自然是要隆重一些,兒子都回,兒媳又怎能不回去呢?其實,妻子早有了回去的打算,但看得出,她對我此次陪母親回鄉(xiāng),心里也沒一點兒底。
縣城距我們村,也就十幾里路。
母親年紀大了,還暈車,我自然開得慢,然而半個小時后,車已經(jīng)駛到桑干河北岸的坡梁上。從坡梁上望過去,對岸那綠樹掩映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村莊。
哦,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