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元代散文上繼唐宋散文,自有它的發(fā)展歷程和特點。但長期以來,元文不為人看重,冷寂無聞。自清代以來,有一個古文選本名傳遐邇,幾乎家喻戶曉,那就是《古文觀止》,直到晚近,它依舊是和《唐詩三百首》一樣的暢銷讀物。這個選本自先秦著作開始選錄,依次有秦文、漢文、六朝文、唐文、宋文和明文,卻沒有選錄一篇元文。或認為輕視元文的觀點始自元人,因為元末的楊維禎就說過元詩不讓前朝,元文卻不如前朝的話。如果把楊維禎的話理解為元文的總體成就不如宋文,基本符合事實,在這個意義上,楊氏之言不為偏激。按諸史實,極端地貶低元文的言論,不是出自元人,而是出自明人,王世貞竟有“元無文”之言?磥,《古文觀止》的編者或者受到了王世貞的影響。
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黃宗羲,對元文頗多贊美之言,他尤其激賞姚燧和虞集這兩位元代散文家,甚至認為他們的文章勝過明文。黃宗羲所說的“明文”實際針對的是前后七子的膚廓文風和公安、竟陵的纖巧文風。黃宗羲是極力提倡經世致用之文的,其間有著特殊的時代緣由和個人因素?磥聿⒉慌既,他推崇元文也正是抓住了元文的一個特點——提倡經世致用,盡管元代散文家的經世致用觀點,在實踐上同黃宗羲的散文實踐并不完全一致,但“經世致用”這個主張卻是相同的。
文章之道要講究經世致用,這種觀點實際上早已存在,并不是元人的發(fā)明,但元人所說的經世致用卻也是同總結一種歷史經驗有關。這就要從宋代的“論理派”和“論文派”說起。自北宋理學家周敦頤提出“文以載道”口號后,到了程頤就變本加厲地認為“作文害道”,后來朱熹也說“文是文,道是道”,“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南宋后期,朱熹的再傳弟子真德秀把文章分為“鳴道之文”和“文人之文”,他在《文章正宗序》中說:“以明理義、切世用為主……否則詞雖工而不錄!笔婪Q“論理派”。與真德秀年輩相仿的樓昉編《崇古文訣》,繼承著他老師呂祖謙所編《古文關鍵》的宗旨,著重講文章作法,世稱“論文派”。呂祖謙是和朱熹齊名的人物,但他不贊成“文是文,道是道”的觀點,據(jù)吳子良《筼窗續(xù)集序》中說:“自元祐后,談理者祖程,論文者宗蘇,而理與文分為二。呂公病其然,思融會之!北彼卫韺W對金代有影響,但金人大抵不接受理學家論文偏激的主張,劉祁為王青雄所撰小傳中記王“故嘗欲為文,取韓、柳之辭,程、張之理,合而為一,方盡天下之妙”,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代表性。元初南方作家劉將孫也有類似的主張,“以歐、蘇之發(fā)越造伊、洛之精微”(《趙青山先生墓表》)。一取韓、柳,一取歐、蘇,雖有差別,但在主張古文理學合一這點上卻是一致的。毋庸說,這種主張也就具有調和“論理”、“論文”派的色彩。這種主張同呂祖謙“融會”說也很相似。
元初的戴表元和趙孟對理學家輕視文章都表示不滿,他們傾向于推崇歐陽修的重道又重文的主張。稍后的虞集就更明確地批評了“宋末說理者鄙薄文辭之喪志”的謬誤(《劉桂隱存稿序》)。
元代理學家中影響較大的“金華學派”中的人物如許謙,古文根底極深,時人將他和宋代呂祖謙相比。北方的理學家郝經論文,在“理為文之本”這點上和推崇古文的人的觀點無差別,在“法為文之末”這點上卻多少顯出輕文章之道的色彩,不過他這種觀點的最終落腳點是強調作家的主體精神,要求為文不“規(guī)規(guī)孑孑求人之法”,而要“自立其法”,不僅同“作文害道”的觀點有區(qū)別,同攻擊“文人之文”的論理派的主張也相異。因此,自宋代出現(xiàn)的理學家的鄙薄文辭的極端言論,到了元代,不僅已失去了勢頭,而且遭到了批判和揚棄。元代散文中的經世致用特點正是與這種情況相聯(lián)系著的。也就是說,元人強調文章要經世致用,具有調和“論文”、“論理”派的特點。
元末的文章家宋濂和王袆等人在入明以后奉命編《元史》,不設“文苑”傳,只列“儒學”傳,其間一個主要理由是不贊成把“經世”和“文章”分割,他們說:“前代史傳,皆以儒學之士,分而為二;以經藝顓門者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為文苑。然儒之為學一也,《六經》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則所以載夫道者也。故經非文則無以發(fā)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藝,又烏足謂之文哉?由是而言,經藝文章,不可分而為二也明矣!边@個說明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作是元人糾正宋代理學之弊,要把“道”與“文”相結合起來,使文章達到經世致用目的的主張的一種反映。
自唐代韓愈提出“文以明道”后,在“文”與“道”的關系上帶來了一些矛盾,至于韓愈的文論中就已出現(xiàn)的把文學與著述相混淆的偏向,更易于導致不重視散文的文學特征。但宋代理學家卻還是不滿于韓愈的“以文明道”,他們愿意保存韓愈講道的傳統(tǒng),卻要拋棄韓愈講文的傳統(tǒng)。元代是理學成為官學的時代,但元代不少理學家和文章家揚棄了宋代理學家極端的輕文廢文觀點,他們在調和“論理派”和“論文派”觀點的同時,提倡和堅持經世致用的主張,也就在實際上維護韓愈以來古文家講文的傳統(tǒng),誠是有其歷史功績的。
由于元代文章家提倡經世致用,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元文偏于記事作論,而乏繪句摛章。即以晚近文學史著作中所說的元代散文兩大家——姚燧和虞集的文章而論,大抵都是碑版?zhèn)饔浿。但他們確實都是堅持古文家的傳統(tǒng),所不同的是姚燧偏于宗韓愈,虞集偏于宗歐陽修。
這里又涉及元文發(fā)展中的又一個特點,即宗唐和宗宋的相異主張和實踐,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所謂“返古”的問題。
受金代散文家宗唐和返古觀點的影響,元初北方散文家中的姚燧和盧摯以及郝經,在不同的程度上也都具有這種傾向。姚燧曾自言他學文是學韓愈文開始的,他的一部分文章有雄剛古邃之風。但姚燧并沒有輕視宋文的言論。郝經的文章有峭健之風,但也不輕視宋文。盧摯則不同,他在《文章宗旨》中說:“宋文章家尤多,老歐之雅粹,老蘇之蒼勁,長蘇之神俊,而古作甚不多見!彼認為,韓、柳雖為大家,“然古文亦有數(shù)”。因此他主張為文要直追先秦,即所謂“返古”。盧摯文集無傳,從留存的《華陰清華觀碑》和《翰林侍讀學士國信使郝公神道碑銘》等文看,卻有古奧之風,但并不比宗韓愈的姚燧之文更古奧。
元初以姚、盧為代表的宗唐返古文風,在當時北方文壇曾經成為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金代文壇宗歐陽修、蘇軾之風本占主導地位,被視為文壇盟主的趙秉文,元人稱他“金源一代一坡仙”,自蒙古王朝統(tǒng)一北方后,趙秉文的門生元好問在北方文人中影響很大,幾被視為傳授斯文命脈的宗主,而姚、盧論文傾向卻與趙、元相異。但姚、盧的文風并沒有構成巨大聲勢,更沒有左右文壇的作用,與他們同時的一些著名的北方作家如劉因等人,還是謹持由金入元的元好問宗宋文的傳統(tǒng)。
這種古文家內部的宗唐、尊宋的側重和傾向,在元初的南方作家中也存在,但就主要情況而言,元初南方作家大抵在承認以韓、柳為代表的唐文和以歐陽修、蘇軾等為代表的宋文為同一傳統(tǒng)的前提下,傾向于尊依宋文傳統(tǒng),無論是以吳澄為首的江右派和以戴表元為首的浙東派,在這點上并無差別。江右派中還有虞集和揭傒斯等人,浙東派中還有袁桷和柳貫等人。在對宋文傳統(tǒng)的反思中,元初有的南方作家更傾向于欣賞歐陽修的文章風格,對待蘇軾之文多少有些冷落。這同蘇軾的文章在南宋風行的盛況有所不同。
到了元代后期,在散文方面宗唐宗宋的不同傾向不像前期那樣明顯,這時的一位有名的文章家蘇天爵并尊唐宋文,他的文章明潔而粹溫,謹嚴而敷暢,更有宋文的特點。戴良論文也主張?zhí)扑尾⒆,他力主“摛辭則擬諸漢、唐,說理則本諸宋氏”。這時還有一位為文不矯語秦、漢,惟以唐宋為宗的朱右,他編選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的文章為《八先生文集》(今無傳),可以看作在實際上是有元一代宗唐、尊宋兩種不同傾向的調和結局。如果說,元初以盧摯為代表的輕視唐宋古文而主張返回秦漢的觀點,是明代前后七子中一些人說“古文之法”亡于韓愈,“唐之文庸”,“宋之文陋”,從而倡導“文必秦漢”主張的先河,那么,元末朱右等人惟以唐宋為宗的主張實際上也開了明代“唐宋派”先聲,“唐宋派”的得名也就是由于他們推崇唐宋散文,并且有意識地把它們當作典范來學習。其代表人物之一唐順之選《文編》,在唐宋部分專選八家,與朱右《八先生文集》八家完全相同。另一位代表人物茅坤根據(jù)《文編》又編成《唐宋八大家文鈔》。自明至清,一直到近代,“唐宋八大家”之說一直流傳了下來。
以上述說了元代散文發(fā)展中的兩個基本特點。我們這個選集雖然不可能全面反映這種發(fā)展特點,卻也盡量收錄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作品,如早期北方作家元好問、郝經、劉因、姚燧和盧摯的文章都有收錄,讀者把郝經、姚燧之文與元好問、劉因之文比較著讀,自可發(fā)現(xiàn)他們文風的相異。又如,元末的戴良是推崇宋文傳統(tǒng)的,這個選集選錄了他的四篇文章,可見出其風格。這個選本當然并非只選名家、大家之作,有的名篇雖非出自大家之手,當應選錄,如《文丞相傳序》等,即屬此類。還有的文章當時或許并不有名,它的作者也不以文章成名,但自有特色,因也酌量選錄,如杜仁杰的文章則屬此例。凡此等等,不再贅述。
關于入選作家和作品的具體情況,在各個作家小傳和各篇的內容說明中約略都有介紹,這里不再重復,但由某些入選作家、作品進而涉及選錄的標準的,這里還需作兩點補充說明。
其一,古來文章家重視應用文字,所謂“宗廟朝廷之典冊,公卿大夫之碑版”;古來文章家又重視史傳,關于史傳著作敘述事理所追求的“文質相稱”往往也就成為文章家的信條。但自南北朝時代駢文中出現(xiàn)描寫山水風景的佳作,唐宋散文中出現(xiàn)諸多游記名篇后,所謂“模山范水”實際上已不屬詩歌的“專利”,而已成為文章中的一個重要門類。因此,元代文章家重視經世致用,并不妨害他們寫作山水游記和園林記序。一般說來,散文中的那些誥敕、奏疏一類應用文字,雖也不乏文人的精心結撰,還可從中見到技巧和學問,即使可以劃入“雜文學”,但終究與那些描摹物態(tài)、馳騁議論和抒發(fā)性情的散文顯得不同,后者才多有佳言美象的文學語境。我們注意到文學史研究家關于古代散文范疇的討論和爭議。我們在編選這個選集時,盡管不打算以“美文學”或“純文學”作為標準,但我們還是縮小了“經世致用”的選錄范圍,著重挑選記載人物的碑傳,也選錄若干奏疏;對誥敕、文冊之類,概不予選。同時,我們也就選錄了不少山水游記和園林記序文章。這種選錄原則本已約定俗成,在此謹作說明。
其二,這個選集選錄了若干位由金入元(包括蒙古朝)的作家,如元好問和麻革等;也選錄了若干位由宋入元的作家,如王炎午和林景熙等。在通行的文學史著作中,這幾位作家往往被列入金代文學或宋代文學部分作論述。我們這個選集所選錄的篇章,都是他們在金亡或宋亡以后的作品。一并說明如上。
我于元代文學并無深入研究,當出版社約我編選元文集時,我頗躊躇,但盛情難卻,勉為承擔,只是我工作頭緒較多,于是請周絢隆同志幫助,他很熱情,也很努力。擇定選目后,先由他寫成文字注釋和作家小傳的初稿,然后由我修改定稿,定稿過程中還增刪調整了選目,增寫了各篇的內容說明。在編選過程中,我們盡可能吸收和借鑒古今學人的研究成果,但由于元文在長時間內受到冷落,研究論著較少,自清代特別是近百年以來,元文選集也為罕見,這就增加了我們編選工作的困難,加之我們學識有限,難免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缺點和弊病,懇望大家批評、指正。
鄧紹基
1999年7月10日
后 記
大約是1998年,河北教育出版社計劃出版一套“歷代文選”,該社的副總編輯李自修先生到北京組稿。他分別拜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北京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的一些資深教授,請他們出任各卷的編者。鄧紹基先生是研究元代文學的名家,所以選注《元文》就約請了他。鄧先生當時手頭事多,雖然李自修先生的熱情令他無法拒絕,但根本騰不出時間做這項工作。為了不讓出版社失望,他決定讓我跟他合作。
我當時剛從學校畢業(yè),此前對元代文學接觸得很少,除了讀過鄧先生主編的《元代文學史》和一些雜劇作品外,對詩文幾乎沒怎么碰過。鄧先生的邀請讓我壓力巨大,心里非常忐忑。我把自己的擔心坦白地告訴了他,他給了我許多鼓勵和建議,勸我不要退縮。鄧先生是我博士論文的答辯主席,我參加工作后,他在學習和生活上給了很多幫助和照顧,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絕,只能硬著頭皮接下了這個任務。
當時,李修生先生主編的《全元文》剛出了沒幾卷,元文的選本,只有蘇天爵的《元文類》可供參考。元代文人的別集,經過今人整理的那時好像只有元好問、揭傒斯、蘇天爵、馬祖常等少數(shù)幾家。我能借鑒的東西極少。無奈之下,只能找元人的集子一家一家地讀,從中選出自認為合適的篇目,請鄧先生確定。他看了一遍,認為基本可用,就讓我繼續(xù)做注釋。查找底本和抄錄選文,是非常辛苦的工作,我為此跑了北京的多家圖書館。在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請師弟張興成幫我抄書的記憶,至今依然清晰。注釋元文,首先得熟悉元代歷史,為此我從頭閱讀了《元史》、《新元史》和《蒙兀兒史記》,也查閱了一些方志。有時候,一個人物、一個典故、一個事件,常常要花去大量的時間查考。工作雖然不易,但也讓我積累了一些經驗。初稿完成以后,我拿給鄧先生審閱,他認為我注得太繁,又從頭刪改了一遍,然后寫了個前言,才算了結。此書于2001年出版后,我因一直忙碌,再未細看。
201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對自己的品牌圖書“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全面修訂,編輯部的思路是對陳舊的版本要更新,對殘缺的系列要補齊。這套書中原來有“歷代詩選”和“歷代文選”兩個小系列,其中“詩選”系列已經出齊(其中《金元詩選》就是鄧紹基先生選注的),“文選”系列中的《金元文選》則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編者。當代學術界,研究金元文獻的人本來就少,有影響的專家又都忙于承擔各種項目和應對各類考核,很難靜下心來做這種“勞而無功”(因為不能算科研成果)的事情。編輯部為此討論了多次,終未得其人。于是,大家希望我把和鄧先生合作的這個選本放進來,補上叢書的缺項。
2020年春節(jié)后,因為“新冠”疫情的影響,大家不能正常上班,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把全書修訂一下。重新打開二十年前的舊作,連續(xù)幾篇看下來,心里頗有愧感。雖然當年自己覺得已用了全力,無奈書中的錯誤仍非常刺目。于是一邊后悔答應編輯部重新修訂這本書,一邊又慶幸能有機會改正過去的一些錯誤。這種矛盾的心情幾乎伴隨了修訂的全過程。知恥而后勇,差可概括我當時的心情和狀態(tài),我下力氣對書稿做了大幅度的修訂。針對選文部分,刪去了21篇閱讀價值不高的碑版文字和議論性文字,更正了一些標點和排版錯誤;注釋部分則大量補充注釋了過去漏注的一些人名、事件和典故,改正了一些不當?shù)牡胤健?/p>
鄧紹基先生于2013年3月不幸去世,到現(xiàn)在不覺已過了七個年頭。這本小書從草創(chuàng)到修訂,一晃也經歷了二十年。光陰似箭這句老生常談,一點都不是套話,人生真是不堪把玩!
在此書修訂再版之際,寫下這段文字,既表達我對鄧先生的懷念,也向廣大讀者做點簡單的說明。本次修訂過程中,錢蕾女史幫助校核了諸多版本,訂正了一些注釋,特此致謝。由于本人學力有限,書中的錯誤定難避免,敬祈讀者批評指正。
周絢隆
2020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