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20年代的中國，林紓君坐在書房里，手捧一本書。這本書用一門他不懂的歐洲語言寫就，而這門語言還并非作者創(chuàng)作時所用的語言。這都無關(guān)緊要。他已決心翻譯此書，將其譯成中文。他認為中國人應(yīng)該了解這部作品，不能像那個年代的好多書那樣，本該被知曉，最后卻鮮為人知。
　　在此幾年前，一場革命宣告延續(xù)千年的帝制結(jié)束，這場革命使中國不得不直面現(xiàn)代世界和活躍在這個舞臺上各方的新要求。其實不論林紓，甚或整個國家對現(xiàn)代世界都不大了解。這也不足為奇。畢竟中國傲然孤立五千年了，一直自視為世界中心，始終稱外國人為“蠻夷”，哪怕這些“蠻夷”如今已變得強大。
　　林紓知道他有個使命，即幫助中國“開眼看世界”，接受新思想，接受來自別國文化的知識，這些文化屬于或許不曾是世界中心，但實力和財富卻已超過中國的國家。通過了解這些新思想與新知識，他的國家能更清楚地認識到自身成功和衰落的原因。
　　有人告訴林紓《堂吉訶德》是一部歐洲文學(xué)和世界文學(xué)的巨著。他已決定要譯它，可如何才能完成這項任務(wù)？畢竟他不懂西班牙語。
　　這正是《魔俠傳》奇幻之旅的起點，我所讀過的最出色的作品之一。1922年該書出版的最初動因，存在的實際困難以及林紓戰(zhàn)勝困難的強大決心，這三個因素促成了一部優(yōu)秀故事的誕生。事實上《魔俠傳》并非是《堂吉訶德》的簡單翻譯，而是林紓對《堂吉訶德》英譯版的個人詮釋。在好友陳家麟口述翻譯的幫助下，林紓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中文版。
　　如果“譯者，叛徒也�！钡闹V語是正確的，我們可以想象林紓多少“背叛”了原文。首先，他沒接觸過西語原文，只接觸過英譯文。其次，他并非直接閱讀英譯文，而是好友念給他的。最后，他沒有逐字逐句地轉(zhuǎn)寫，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寫。也就是說他三次“背叛”原文，是叛徒中的叛徒。林紓將自己對20年代中國緊張而失衡狀況的思考緩慢融入文本。他的國家與16世紀(jì)的卡斯蒂利亞王國大不相同。然而，憑借《堂吉訶德》和他自身的偉大，在彼時屈辱的歲月里，林紓找到了堂吉訶德的夢想和自己強國夢想之間的契合點和可鑒之處。雖然不曾讀過西班牙思想家奧爾特加的書，林紓仿佛聽從了他在《堂吉訶德沉思錄》中所說的話：“對環(huán)境的再吸收決定人的具體命運�！�
　　實際上，我不贊同譯者是叛徒的說法。分毫不差地將文本從一種語言轉(zhuǎn)化成另一種是不可能的，因為語言反映著說話者的經(jīng)歷、情緒以及對世界的見解，這些在各個語言社群中都各有不同。語言還如同生物不斷進化，而且不同語言進化的方式會因使用這門語言人群所在地區(qū)、文化、氛圍、習(xí)俗、飲食或愛的方式而有所不同。因此，每種語言不僅使用不同的單詞來描述同樣的感受和經(jīng)歷，還使用不同的圖像、比喻或語言結(jié)構(gòu)。好的譯者應(yīng)該揀選正確的表達將作者的原意翻譯到目標(biāo)語言。盡管這樣一來譯文在許多方面難免與原語言不同，但應(yīng)包含作者原語言中想要表達的經(jīng)歷和感受。
　　因此，優(yōu)秀的譯者并非“叛徒”。優(yōu)秀的譯者本質(zhì)上是忠于原文的，這并不是說忠于所有的詞語，但的確忠于原意。因此譯者是作品的再創(chuàng)作者，幾乎是被委以重任的第二個作者，承擔(dān)著使世界上語言不同、文化不同、參照點不同的人了解一部作品的美麗任務(wù)。起點雖不同，終點卻相同。
　　對吉訶德的神奇再創(chuàng)作，造就了“魔俠”，也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中國對西班牙的了解。林紓的工作毫無疑問幫助了彼時西班牙駐華大使拉近兩國之間的距離。其實，大使也是譯者，但大使翻譯的不是語言，而是國家。他們傳達國家的世界觀和利益。傳達的方式應(yīng)該是雙向的，不僅得在駐在國闡明派遣國的觀點，而且得提升在派遣國對駐在國的了解。
　　因此，作為林紓謙虛的同行，我很榮幸受邀作序。我對塞萬提斯學(xué)院，尤其對推動此翻譯項目的易瑪·孔薩雷斯·布依和伊莎貝爾。塞爾維拉兩位院長，表示熱烈的祝賀。同時，對劉瑞明提供完成翻譯不可或缺的《魔俠傳》副本表示謝意，誠摯感謝他慷慨同意該副本在塞萬提斯學(xué)院安東尼奧·馬查多圖書館永久展出。
　　我尤其為雷林克對《魔俠傳》的精彩翻譯表示衷心祝賀，她是西班牙最重要的漢學(xué)學(xué)校之一——格拉納達大學(xué)漢學(xué)專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在她的努力下，奇情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德·拉曼恰冒險故事最美麗的一環(huán)——從西班牙文到英文，從英文到中文，最后從中文回到西班牙文的中國之章一一才能夠圓滿結(jié)束。我建議有時間和好奇心的讀者可以將雷林克老師的翻譯與《堂吉訶德》的西語原文進行對比。通過對比，你們也可以將一個世紀(jì)前林紓邊在書房里拿著陌生的書邊逐步開啟的那段旅程畫上一個圓滿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