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走北宜公路，是春末時節(jié)陽光燦爛的天氣，雪白的油桐花滿山滿谷怒放著，樹林頂端盡是叢生新綠。待停車抬頭看白云藍天時，一片巴掌大的黃葉輕輕飄下，悄悄落在眼前，萬物生氣勃發(fā)，獨它憔悴，仿佛和大鳴大放的春光唱起反調(diào)。
    那一片孤葉，使我忽然想起一九二七年六月在頤和園投昆明湖自盡的王國維。
    王國維，在他的學術(shù)地位如日中天時，選擇一種最寂寞的姿勢，無人可以理解的方式，離開人間遠去。仿佛一種無言的抗議，抗議什么呢?流言誹謗?還是世事無常?還是時代嬗變?或是抗議自己的憂郁性格?
    王國維生于清光緒三年(一八七七年)，他的一生有些傳奇，但并不是什么美麗的傳奇。四歲喪母又體弱多病，自小他對人生便不樂觀。生于舊時代的王國維是個天才，好學不倦，十六歲考上秀才，二十一歲在上海報社當校對，以一首《讀史詩》得到學者羅振玉的賞識。不久他在亦師亦友的羅振玉資助下赴日留學，讀的是東京物理學校。因病歸國后的他愛上哲學，更著迷于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但跟所有想從哲學尋找人生出口的人一樣，苦讀之下，不但沒有了解人生，反而陷入更繁瑣的苦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當哲學家則太感性，想當詩人則太理性。自己寫了近百首詞之后轉(zhuǎn)往文學研究投注心力，寫了《紅樓夢研究》、《人間詞話》等作品。
    對西方哲學而言，他太中國；對中國文學，他又太西方。
    辛亥革命后，他在日本住了四年。以他的聰明才智，轉(zhuǎn)而研究京都大學的出土文物，得心應(yīng)手，在經(jīng)學和甲骨文方面的研究都很出色。矛盾的是，他的《王靜安文集》因為激進被清政府列為禁書，再度回國后，他卻以“海內(nèi)碩學之士”擔任遜位的皇帝溥儀的文學侍從官。
    何其反時勢而行!已經(jīng)是民國了，他做的偏是清朝的官。沒多久，軍閥紛立，溥儀被趕出皇宮，他便在胡適的推薦下?lián)�任教職。五十歲那年自盡，眾人驚愕，身上帶著一封給第三個兒子的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
    世變是指什么呢?有人說是為了殉清。其實此時清亡已久，王國維對政治并無興趣，也不算清廷遺老，大可不必賠上一條命。也有人說，是因為他與恩師羅振玉三十年交情破裂：他的長子王潛明娶了羅振玉的女兒，長子病故，羅振玉將女兒帶回，又因早年債務(wù)糾紛有了嫌隙。也有人說當時的報紙戲擬了一份北伐軍閥進北京后要逮捕的名單，王國維名列其中，時代的紛紛擾擾使他滋生恐懼。也有人說他是為傳統(tǒng)文化的崩落深感痛苦而殉難的。
    無論如何，王國維從來不是個樂觀的人，除了書，無一事讓他開心，他曾說：
    “余平生惟與書冊為伍，故最愛而最難合去者，亦惟此耳�！�
    惟一合不得的，只有書了。個性決定性格，性格決定行為，行為決定命運。命運的悲劇，其實是個性的悲劇。以現(xiàn)代說法而言，他應(yīng)該是個憂郁癥患者。他自己寫過“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如何，在潮起潮落間結(jié)束他飽讀書的一生，是他最后的選擇。
    我固然尊敬王國維的文學造詣，但他選擇在一個頤和園的人工湖自盡這件事，還是讓我感覺像個黑色笑話。王氏投湖，跟他向來崇拜屈原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系的。然而，王氏必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是個不會游泳的書生。那個湖對會游泳的人來說，只是稍微大一點的泳池嘛。這和屈原自沉于淚羅江，氣勢上實在……唉!
    在王國維所有的作品中，((人間詞話》無疑是最大眾也最重要的一部，它是詞論，也是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姑且不論你贊不贊成他的觀點，讀《人間詞話》，至少可以認識歷代詞人的佳句菁華。他那典雅的文詞，帶領(lǐng)我們慢慢走進一座美麗豐富的詞的博物館。 
    《人間詞話》手稿共一百二十七則，王國維自己選了較滿意的六十四則發(fā)表，他的詞論菁華多在這六十四則中。從《人間詞話》，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品位，他的風格，他的性情。 
    王國維矛盾的心情總在憂郁與驕傲中擺蕩不安，在《人間詞話》未刊稿中，他甚至稱贊自己的詞開詞家未有之境，沒把自夸的話真正刊出來，大概也是一種自知之明吧! 
    讀《人間詞話))時，我十五歲。第一次拿起這本薄薄的書是在宜蘭往臺北的火車上，平快車搖搖晃晃，離家的路總是辛酸而漫長，無意間買的這一本小書其實是一把鑰匙，讓我發(fā)現(xiàn)了詞的美，也發(fā)現(xiàn)了古文學的壯觀。 
    第二次讀《人間詞話》時，我已經(jīng)在念臺大中研所了，法律系畢業(yè)直接上中文研究所的我，怕自己“血統(tǒng)不純”被同學恥笑，每日在臺大文學院圖書館中坐困書城，少年時覺得難解的文言文，在此時已能行云流水地迅速翻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詩詞的基本認識大多來自《人間詞話》。 
    然而，遺憾的是，現(xiàn)在到書店卻找不到幾本跟古文學有關(guān)的書。 
    如果以前也有暢銷書排行榜的話，《人間詞話》，有很長一段時間長居排行榜上昵1在《未央歌》的那個大時代里，如果你說你喜歡古典文學，卻沒念過(《人間詞話》，鐵定會笑掉人家大牙。(而如今可能連《未央歌》都快成了“古典文學”……)我為了一點點私心、一點點偏愛，不忍心讓《人間詞話》在茫茫書海中如失行孤雁，江湖寥落，無家可歸，所以，我重新用白話文將它簡述了一遍，希望也有人能夠從中領(lǐng)會詞的意境和古典文學的美感。 
    不過是一點癡心罷了! 
    王國維是個有創(chuàng)意的詞論者，《人間詞話》中最有名的句子，就是他拿詞來比喻“古今成大事的人必得此三種境界”的說法： 
    第一種是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再來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是“眾里尋他千亙廑!多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捧讀《人間詞話》的人，一定會愛上這“三種人生境界”的說法。曾經(jīng)很疑惑而孤獨，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又經(jīng)過了吃力而辛苦的過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安身立命之處。 
    有人拿這三種境界來描述自己尋找愛情的癡心經(jīng)歷，費了好多力氣，后來發(fā)現(xiàn)真正適合自己的人，并不是千求萬求、求不到的那個，而是無意間出現(xiàn)在眼前的另一個。 
    拿來說愛情，也深得人心。這便是詞的朦朧之美。 
    王國維一生恨多樂少，但寫《人間詞話》時，他應(yīng)是快樂的，看他字里行間多么意氣風發(fā)，敏感如你，應(yīng)能不時會心一笑。 
    這雖然不是一本談“作文技巧”的書，但對于“怎樣把文章寫得有風格”，看完《人間詞話》，也可以為你增加七年功力。這是我說的，信不信由你。 
    我的許多詩詞記憶，都來自于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提醒，他所點出的佳句，確實也都是動人的名句。擁有這些優(yōu)美的句子，你的心靈與氣質(zhì)，豈能不光彩亮麗?